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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你,我是我   (http://www.77js.cn/artice_view.asp?id=285)
--  作者:花生小岸
--  时间:2008-03-14 22:19:46
--  主题:你是你,我是我




  沉稳的叙事,细腻的描写,以生活为舞台,艺术地反映社会生活,复杂的矛盾,频繁的心理纠葛——用来塑造一个真实的人物,展示人的最丰富的情感世界,揭示生活中的感受。
 
 
  下了班,崔若珊没有像平时那样去公车站牌下等车,而是撇到滨河路上的一道小街。走到头,右转,再到头,左转,七拐八弯进了一条青石板路的小巷。小巷里散落着几家店铺,有裁缝铺、理发店、磨豆腐的小作坊……还有一间名叫“红叶”的小书屋。书店面积不大,几排书架紧紧地挤靠在一起,显得很局促,但它却是附近惟一一家不卖盗版书的书店。所以,尽管它地理位置偏僻,外表简陋,但爱书的人还是乐意光顾它的。崔若珊就是如此,隔三差五她总会过来看看。很多时候只是看看,并不购买。她喜欢用手触摸那些新书的封面,然后随便地翻看几页,又搁回到书架上。
  店主是个年轻姑娘,生了一张瓜子脸,细眉细眼,模样秀气。美中不足的是,挨近了看,鼻梁及脸颊密集着许多深褐色的雀斑,看得人心里乱糟糟的。崔若珊和她自然是相熟的,她还见过女店主的男朋友,一个憨厚的,开出租车的小伙子。听说,他们就快结婚了。
  书店的生意很清淡,现在盗版书的印刷质量提高了不少,错别字也少了,价钱却不到正版的一半,所以很多人宁愿少花钱去买盗版书。舍得花钱买原版的顾客,又大多直接去规模大些的国营书店,那里书的种类多,可以挑选的范围广。小小的“红叶”书屋就这样处在夹缝中,艰难地存活。
  崔若珊此番去,是想看一看张爱玲遗作《同学少年都不贱》是否上市了,最近晚报上连篇累牍地介绍这篇小说。她很喜欢那个出身高贵,写尽人间俗世悲凉的女作家。推开店门走进去,里面只有三两个顾客,夕阳斜斜地射进店内,空气中闪动着灰蒙蒙的尘埃。年轻的女店主正坐在门口的柜台前专心致志地看一本杂志。
  “来了?”她抬头招呼崔若珊。
  “嗯,又看书呢?”
  “是呀,闲着也是闲着。”
  “张爱玲的新书来了没有?”
  “咱这儿还没有,再等几天吧。”
  崔若珊并不失望,她习惯地站在书架前浏览,看到有兴趣的书名,就抽出来翻看几页。没一会儿,残余的几丝阳光逐渐西移,店里的光线暗下来,女店主起身拉了灯绳,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柱闪了几下,就“哗”地亮了,照得店里明晃晃的。先前的顾客早走了,小小的书屋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一直没有问过你,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女店主忽然开口。
  “我在机关档案室工作。”
  “很清闲吧。”
  “还可以。”
  雀斑姑娘羡慕地说:“还是你们有一份正式职业好,像我这样,朝不保夕,没有安全感。”
  “咳,围城定律,围在城里的想出去,围在城外的想进来。”
  “呵呵,人都这样。”
  这时候,崔若珊挎包里的手机响了,一声紧似一声的和弦音在寂静中显得尤为刺耳。她急忙掏出手机,是李达打来的,崔若珊知道他一定是想告诉自己晚上不回家吃饭了。接通后,果然如此,她没好气地说:“以后不回来吃饭不用特意告诉我了,如果哪天决定回家吃饭,再记着通知我。”
  李达涵养很好,笑着在电话里解释:“工作需要,身不由己呀。”
  崔若珊和李达结婚六年,有个五岁的女儿。李达的母亲是个退休的小学教师,赋闲在家,视照看孙女为己任,孩子从断奶开始,就一天到晚跟着奶奶生活,反而与父母的感情有些隔阂。开始那两年,崔若珊乐得清闲,逢周末才从城东跑到城西,回婆家看女儿。等到孩子稍大些,她才惊觉女儿和她的感情疏远了,她试图弥补这种隔膜,把孩子从婆婆家强行带回到自己身边,但是没多久,她就感到力不从心。且不说幼儿园离得远,每天提早送去,下午下了班绕远路接回来,工作繁忙的李达是指望不上的。这还不算,小家伙动不动就哭天抹泪找奶奶,哭起来那个肝肠寸断呀,仿佛崔若珊是虐待她的后妈。撑了几个月,崔若珊精疲力竭,无奈只好又送回奶奶家。每到周末崔若珊总是买一大堆水果、零食巴巴地跑回婆家,这么做,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讨好女儿的意味,可惜小丫头并不领情,出来进去的,还是只喜欢粘腻着奶奶。
  其实崔若珊从小就是跟着外婆长大的,感情上非常依赖外婆,但随着年龄增长,她对母亲的情感也由生疏渐渐变得亲昵。血缘关系是一种无法割舍的奇怪的纽带。她想,女儿也一样,等她懂事了,自然就明白“母亲”不可替代的意义了。
  崔若珊和李达是自由恋爱,感情基础良好。李达对她温柔体贴,工资全都交给她,无论她想做什么,从来也不干涉。李达的生活习惯也好,爱干净。别的女人经常抱怨自家的男人睡前不洗澡,臭袜子乱丢,李达这些毛病全都没有。
  嫁夫若此,妇复何求?如果说她还有什么不满的话,就是李达的工作太忙了,每天早出晚归,这个家对他而言简直就像个旅馆。
  接了李达的电话,崔若珊便从书店告辞了。天色已经暗下来,她走出那条狭窄的小巷,汇入滨河路上的人群中。
  路过一家鲜花店,崔若珊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鲜花的香气太浓郁了,她的目光贪婪地扫过这些植物的精灵。卖花的女孩一眼就看出她有购买的欲望,急忙靠过来,一迭声地问:“您想买什么花?送人吗?是送给什么人的?”
  “嗯,我只是看看。”崔若珊本能地向后退。
  这时,她听到卖花姑娘鼓动旁边一个男人:“给女朋友买一束花吧,你没看出她想要花吗?”崔若珊四下里打量,她没看到这个男人的女朋友在哪儿,花店前面就站着他们两人。她有些纳闷,卖花的女孩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她急忙抬头看那个男人,正好遇上对方也在观察她,而且他的目光微含笑意,她慌张地转过头去。
  她听到男人对卖花姑娘说:“包几枝白色的双百合。”女孩雀跃着张罗去了。崔若珊暗忖,自己是不是也买两枝百合呢,回家插在透明的花瓶里,花香起码能持续一个星期。她俯身用鼻子去嗅花筒里百合花的香气,盘算着应该挑选粉红的、还是纯白的,哪一种颜色更漂亮呢?
  卖花女孩很快把百合包装好了,殷勤地递到男人手里说:“一枝10元,共5枝。”崔若珊看着那一捧漂亮的鲜花,心想,这个男人是给什么人买的呢?情人?应该买玫瑰呀。妻子?不大可能。崔若珊很少收到鲜花,除了每年的情人节,李达应景似的拿一束玫瑰回来敷衍她,平时,断不会给她买鲜花的。当然,老夫老妻了,也实在没有必要鼓捣浪漫的情调。有时候,崔若珊看到女同事收到花店送来的花,搁在案头,满室清香。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就酸酸的。除了李达,没有人肯给她送花,而李达的情人节玫瑰也是崔若珊在床上撒娇要来的。也就是说,没有人肯主动给她送花,想到这儿,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崔若珊第一眼看上去很平常,眼睛不大,皮肤偏黑,但看久了却能觉出她的与众不同来。鼻子高高地翘着,眉毛细长。眼睛虽然是单眼皮,却乌黑、明亮。她个头偏高,虽然做了母亲,却还是细腰长腿的身段,胸前的两座小山峰圆鼓鼓地、骄傲地挺立着。她属于那种耐看的女人,越看越好看。其实也有不少男人委婉地向她传递过暧昧的好感,但都被她“拒人于千里”的高姿态吓退了。所以,理所当然的,不可能有人主动给她送花。
  崔若珊决定给自己买两枝白色的百合,粉红的虽然花瓣开得大,但感觉有些俗。没想到这个时候,买百合的男人忽然把手里的鲜花塞到她手里,并说:“送给你的,拿好了。”她惊慌地抬起头来,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但看着面前的百合却不由不信。恍惚间,已经把鲜花接到手里,愣怔片刻,才清醒过来,忙说:“我们又不认识,我怎么好意思收你的花呢?”她急切地想把鲜花塞回对方手中,但那个男人连连摆手,慷慨地解释:“没关系,没关系,我愿意送的。”
  卖花姑娘这才意识到他们是陌生人,她惊讶地问:“你们,难道不认识?”崔若珊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是的,压根不认识。”
  男人“哈哈”一笑:“只是图个好心情,没别的意思,你不要多心。”说完,男人就撇下她们自顾走了,留下满脸愕然的卖花女和崔若珊面面相觑。
    就这样,崔若珊手捧百合走进人群,她步履匆忙,仿佛多待一分钟,那个送花的男人就会折回来,向她提出要求,比如“一起吃饭吧,”或者“一起喝茶吧。”如果那样,她一定毫不客气地把花扔给他,赶紧跑掉。她一边走,一边想着那个男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凭白无故为什么要送她鲜花。他有何企图?他是个坏人吗?
  走到车站时,崔若珊心虚地回头张望,但是,她张望了许久,却没有看到那个男人,她有些怅然若失。拿了人家的花,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出口。公车驶进站来,她挤到车上,因为担心碰坏手里的鲜花而高高举过头顶。她的脑子里只留下那个男人含笑望她的眼神,她想,那真是一个充满情趣、又不乏童真的男人。想到这儿,她笑了,眼睛在拥挤的车厢里笑意盈盈。
  回到家里,崔若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急着把书橱里的花瓶取出来,灌了三分之二的清水,然后拆开包装把百合花一枝一枝地插在瓶中。插好花的花瓶摆在铺了纯白镂花台布的餐桌中央,看上去,漂亮得不染尘埃。满屋花香清新淡雅,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崔若珊看着桌上的百合,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回应她的是浓郁的花香。
  这声“谢谢”说得太迟了,那个男人已经听不到。她懊恼适才的小家子气,想起自己不知所措的样子在那个男人眼里一定非常可笑。她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把花接在手里,然后彬彬有礼道一声“谢谢”呢。而且,她慌里慌张地拿着花束逃开的情形也显得幼稚,似乎担心人家非礼她似的,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件事,不然,越想越觉得愚蠢。
  大约夜里十点半左右,李达回来了。崔若珊正处于半睡半醒状态,床头的灯还亮着,手里的杂志却已经掉在地下。朦胧中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她听到他进门,关门,然后听到“啪”的一声,是公文包扔在沙发上的声音,接下来换鞋,换衣服……她听到他冲进卧室,大声叫着:“若珊,若珊,今天是什么日子?”
  崔若珊闭着眼睛偷偷笑了,李达一定看到餐桌上的百合花了。不过,她并不打算把真相说给李达,如果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他肯定是不信的。她睁开眼睛望着一脸疑惑的丈夫说:“花是我买的,好看吗?”
  李达不接她的茬,继续问:“今天什么日子?”
  “不是什么日子,我路过花店,心血来潮就买了一束。”
  “没有理由呀,一定有什么喜事,你没有告诉我。”李达笑呵呵地追问。
  “不信拉倒,难道我连买一束花的情趣都没有吗?”
  “呵呵,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奇怪,你以前从来没有买鲜花的习惯。”他又问:“花了多少钱?”
  “50,一枝10元。”
  李达撇嘴:“够买两只烧鸡了。”
  崔若珊抱怨:“你这个人真没意思。”
  “我怎么没意思了,我不是也给你买过玫瑰吗?”
  “算了吧,是我要求你买的,没诚意。”
  “对不起,那改天我主动给你买,够意思了吧。”
  “得了,你还是买烧鸡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讥诮一番,睡下后,李达不甘心地问:“我总觉得不对劲,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崔若珊心里一惊,表面上还是装得很平静:“别瞎想了,我就是闻到花香,忍不住破费了一回。”
  次日上班,崔若珊显得心不在焉,她还没有从昨天的百合花事件中摆脱出来,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事罗芳是个未婚姑娘,虽然没有结婚,但年龄只比崔若珊小两岁。罗芳是个网虫,一有空闲就泡在电脑前,平时很少和崔若珊说话,两个人都是沉默寡言型的人。但今天,连罗芳也发现崔若珊的异样了,她问:“崔姐,你有什么心事?”
  “哦,没有呀。”
  “身体不舒服?”
  “哦,有些头痛。”崔若珊即兴撒谎。
  “刚才隔壁的小李过来喊了你几声,你没听见?”
  “什么时候,没有呀?”
  “他站在门口喊了你好几声,我都听见了,可是你没反应,他大约以为你不想理他,就转身走了。”
  “啊,”崔若珊连忙问,“小李找我有什么事?”
  “那我就不知道了。”罗芳继续埋头对着电脑“噼哩啪啦”敲击键盘。
  崔若珊起身去隔壁办公室找小李,发现他已经不在了,其他同事告诉她,小李去南岭了。南岭是附近的一个县,崔若珊猜测小李一定是要问她想不想去南岭。有一次,她无意中提起想去一趟南岭,她有个亲戚在南岭县城开了一间饭店,一直邀请她去看看。想到这儿,崔若珊有些内疚,她翻出手机里的通讯录查找到小李的电话,拔通后,小李已经在路上。她说:“罗芳说你刚才找我,真不好意思,我没听见。”
  小李大方地说:“没什么,我喊了你两声,你一直低着头,我就没再打扰你。”
  “去南岭干什么?”
  “代替领导参加个会议,其实就是吃一顿饭,下午就回去了。”
  
  “那你路上小心。”
  “谢谢。”
  挂了电话,百无聊赖的崔若珊斜倚在窗口,院子里的茑萝顺着墙根顽强地攀爬到窗前,它开出红色的小花,像个妩媚的女子一路招摇而来。崔若珊探出手采了一朵,放在手心把玩,无意识地却把花捻碎了,弄得手指红红的,像染了血。拿着香皂到卫生间很仔细地清洗了半天,回来后,坐在办公桌前,拿起报纸却看不到心里。她很想找个人说点什么,回头看罗芳,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显视屏,崔若珊不忍打扰她。没想到,罗芳主动开口了。
  “崔姐,你好像不喜欢上网。”
  崔若珊心想,你一天到晚霸着电脑,我就是想上网也没有机会呀。但嘴上却说:“哦,谈不上喜欢,有时候查找资料很方便。”
  罗芳伸了伸懒腰,关掉电脑,无趣地说:“其实上网也没意思,耽误时间。”她坐回办公桌前,冲了一杯咖啡。
  崔若珊说:“罗芳,我给你讲个故事。”
  “嗯?”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共同在一家花店旁边看鲜花,卖花的错以为他们是一起来的,便极力怂恿那个男人给他的女朋友买一束花,而那个男人竟然真的掏钱买了一束花送给那个女人了。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是陌生人。你觉得这个故事可信吗?”
  “可信,不过前提是那个女人一定很漂亮。”罗芳一边喝咖啡一边回答崔若珊。
  “但是,那个女人也算不上是大美人呀。”
  “呵呵。”罗芳笑而不语。
  崔若珊又问:“你觉得那个男人为什么这样做?”
  “渴望一段艳遇,所以什么样的机会也不想放过。”
  “但是,他并没有表示什么,送了花转身就走了,如果说他有企图好像没道理。”崔若珊不甘心地自言自语。
  罗芳好奇地问:“那个女人不会是你吧?”
  崔若珊面上一红,白了罗芳一眼,解释:“不是我,我哪能碰上这样的好事。”
  罗芳站起身,一边端着咖啡向外走,一边笑呵呵地说:“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去资料室找份文件去。”
  因为是周末,下班时间比平时早半个小时。崔若珊不由自主地绕到昨天经过的花店,门口的竹筐、塑料筒插满了各种颜色的百合、康乃馨、玫瑰、菊花……卖花姑娘穿着白色短裤,紧身的条纹背心,趿拉着双凉拖,进进出出忙碌着。她看到崔若珊,愣了一下,很快就记起了她,心照不宣地冲崔若珊眨巴眨巴眼睛。没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对崔若珊说:“那个男人今天没来。”
  崔若珊听了这话,很不自然,有一种被旁人看穿心事的尴尬。她有些恼火,她想,我只不过是路过罢了。但是,她的不悦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她佯作无事地看了一会儿鲜花,也没有和那个女孩打招呼就匆匆离开。路上,她告诫自己,这个女孩嘴巴太刁,以后不可以随便来这家花店了,不然,她不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呢。
  事情就这么凑巧,所谓“无巧不成书”大概就是这样。在崔若珊离开花店一段距离时,迎面碰到了昨天送百合给她的男人。街上的行人不多,隔着四五米的距离,她就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看到了他。他带给她的记忆太深刻了,所以,一眼就认出了他。崔若珊想,他们以前或许也相遇过,但因为彼此不认识,便擦肩而过了。但是今天不同,他们不再是陌生人。他还穿着和昨天一样的浅蓝色方格衬衫,昨晚因为夜色的遮挡,崔若珊没能看清他穿什么样的裤子。现在,他的腿上是一条米色的休闲裤。崔若珊判断出这条裤子的牌子应该是“七匹狼”。没什么理由,她喜欢齐秦,捎带也喜欢以齐秦为代言人的这个品牌。她常常给李达购买“七匹狼”服饰,包括袜子和内衣。对于这个品牌的东西,她有着天然的辨别能力。她又打量他脚上的鞋子,是一双米色的软皮休闲鞋。这个男人蛮会修饰自己,很妥贴的一身装扮。她又想,也许他有个细致的妻子,他的穿着都是妻子给他搭配的。他的身份应该是一个公司白领,类似于部门主管之类的职位。昨晚,崔若珊猜测他的年龄差不多在35岁以上,但是今天,在迷人的夕阳下,他显得年轻了。她感觉他们是同龄人,他看上去和她的那些男同学差不多,意气风发,朝气蓬勃。
 崔若珊停住了脚步,她眯着眼睛,注视着他一路走来,一直走到她面前。他落落大方地伸出右手:“你好,又碰上了。”
  崔若珊先笑了,她羞怯地低下头,然后拘谨地和对方相握。只是轻轻一握,她还没有感知到他掌心的温度,两只手就迅捷地分开了。那个男人的手充满力量,稳重而坚定。
  “谢谢你的花。”崔若珊真诚地说。
  “别客气。”
  “你在附近上班?”她没话找话。
  “是的,刚下班,你呢?”
  “我也是,正准备等车回家。”
  “急着回家?”
  崔若珊抿了一下嘴巴,她想这个男人在试探自己,如果她回答“是”,他就会礼貌地告辞。但是,崔若珊并不想急着回家,家里冰锅冷灶,回到家也是一个人。她便微笑:“不急。”
  男人也笑了,他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如果这话是昨天说的,崔若珊一定跑掉了,她没有理由和一个陌生人找个地方坐坐。但是隔了一夜,这个男人的身份已经变了,他不再是陌生人,尽管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职业,但是“陌生”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根本的转换,他们因为一束百合花牵扯在了一起。世界广袤,人海茫茫,他们能够相遇,并且同时站在一间花店前,最重要的是被旁人误会成一对情侣,然后两个人又和一束鲜花发生了联系,他是买花的人,而她是拿走花的人。无论怎么看这件事,崔若珊都觉得自己没有道理拒绝这样一个男人“找个地方坐一坐”的请求。她主动抬头,四处张望,她希望视线里能够出现一个咖啡馆之类的地方。她不擅交际,朋友也不多,所以她很少去这样的场合,以至于附近是否有这种地方,也无法确定。她终于在视线所及范围搜寻到了一个适合“坐一坐”的地方,她欢快地指给那个男人看,并且说:“我们去那里坐一坐吧。”
  那是一座名叫“似水流年”的茶吧,就在马路对面。其实崔若珊以前就注意过这个地方,只是一时忘记了。她曾经在经过那里的时候,仔细地观察过这间茶吧。它的外表是用装饰材料做出来的铅灰色石块衔接的墙面,看上去,质地坚硬。窗户却是原木隔成的方格玻璃,和外墙相比显得很单薄。“似水流年”这个店名,有一点光阴荏苒,年华飞逝的寂寞,像极了青春不再的女人。她没有进去过,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那里,一个人独自去那样的地方喝茶显得很可笑。如果她是个性情忧郁,或者搞艺术创作的人倒也罢了,但她只是个平常女子,守着一份简单的生活,那些似水流年般的伤感、回忆都不属于她。
  他们跨过斑马线,很快就到了“似水流年”。男人在前,崔若珊在后,她跟着他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坐定后,男人先问:“我可以抽烟吗?”
  崔若珊点头:“没关系,可以。”
  他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的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盒烟,崔若珊注意到他掏烟的方式很特别,他不是从烟盒里直接取出烟,而是左手拿着倾斜的烟盒,右手的食指“啪啪”地敲击香烟的封口,然后有几支烟就露出来了。他随便地抽出其中的一支,夹到嘴边。他的打火机光滑、小巧,散发出银白的光泽。他把打火机掂在手心,娴熟地点亮火苗,凑近嘴边,引燃香烟。这一系列动作十分和谐,崔若珊看得有些呆了。
  服务生过来问他们要喝点什么,崔若珊要了咖啡,男人点了一杯名叫“青山绿水”的茶。
  “我怎么称呼你?”男人问。
  “崔若珊。你呢?”
  “毕海生,我的家乡在大海边。”
  茶厅的座椅套是蓝色的方格棉布,桌子上铺的台布也是同样色调,和毕海生身上的衬衫花纹有些相似。茶吧里播放的是老掉牙的乡村音乐,乐曲仿佛用老旧的留声机放出来的,声音喑哑,歌者的嗓子眼似乎撒了一把细沙,歌声伴随着沙子缓慢地渗漏出来。这大概是这座茶吧故意营造出的某种怀旧的氛围,反而落俗了。
  崔若珊面对着一大堆蓝格子簇拥中的毕海生,在吱吱哑哑的背景音乐中,她不由有些迷惑,一时间感觉他们的距离非常遥远。她不禁自语,我这是在哪里?这个男人是谁?
  “崔小姐是本地人?”
  “是的。”
  烟雾在两个人之间飘起来,李达从不抽烟,所以,崔若珊从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抽烟的男人。香烟的味道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但有暗藏了些隐秘的向往。她听人说,抽烟的男人才有男人味。男人味是什么呢?在崔若珊的想像中,那应该是香皂味,清爽的洗发水味,清洁的口腔味以及淡淡的烟草味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吧。
  毕海生不再说话了,他不动声色的样子显得很有城府。崔若珊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毕海生绝不是她想象中那种单纯的,因为卖花姑娘几句话就掏腰包买花送给一个陌路人的充满童心的男人。恰恰相反,他深不可测,而且还很神秘,而这些特点正好迎合了崔若珊的口味,对,就是口味。这种男人对于崔若珊这样生活平淡的女人,无疑是有诱惑力的。
  她主动开口了,“昨天,你为什么送花给我?”
  “巧合,我路过花店的时候,百合花吸引了我的目光。于是,我停留下来。这时候你正在看花。卖花的误会了我们,既然卖花姑娘让我买给你,那么我就买给你了。”毕海生说完这番话后,兀自笑了起来,他的笑稍微有些夸张,似乎想掩饰话里的水分。
  崔若珊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但是,她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毕海生又说:“当然,我不排除自己对你有一定的好感,但是我送花的初衷是坦诚的,千万别把我和那些惯于对漂亮女人献殷勤的男人等同起来。”他委婉地借机夸奖了崔若珊的容貌。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渐渐熟络了,毕海生连着给崔若珊讲了几个笑话,把她逗得合不拢嘴。毕海生看着崔若珊笑眯眯的样子说:“你很漂亮。”
  “哦?”
  毕海生做了个动作,他左手捂住了鼻子以下的部分,右手便指着露出的眼睛、眉毛和额头说:“你的这些部位非常漂亮。”
  崔若珊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夸她,她觉得这个男人真奇怪,观察人的视角都与众不同。毕海生不是个乏味的人,两人一旦陷入沉默的僵局,他就会很快挑起一个有趣的话题。崔若珊恭维他:“你很会说话。”
  “聊天也是一门艺术,就像跳舞,如果一个人技巧高超,带着另一个不擅舞的人也能跳出一曲优美的舞姿。”
  “我觉得聊天更像下棋,水平相当才有持久的兴趣。”崔若珊搬出不知在哪本书上看过的一句话。
  “错,那是棋逢对手,弄不好就两败俱伤。”毕海生的话很有隐喻性,耐人寻味。
  毕海生又说:“还有个笑话,你听吗?”
  “听呀。”
  “一个乡下人进城,看到路边草坪有一个男人卖力地做俯卧撑,就嘲笑,这小伙子真傻,人家女的都跑了,他一个人动什么呀?”
  崔若珊听完后又回味了片刻,越想越觉得好笑,笑过之后再看毕海生,就有了些尴尬。一个男人给女人讲这样的笑话,多少带了点调情的意味。但是,崔若珊既不能表现得不高兴,又不能假装不笑,如果硬撑着不笑,又显得虚假。所以,她任由自己笑得前仰后合,目光却不敢正视毕海生了。
  他们一直在茶吧里待了两个多小时,毕海生要请她去别的地方吃饭,崔若珊拒绝了。她觉得今天已经够出格了,再去吃饭,又要吃到什么时候?毕海生听她这么一说,便不再坚持,招手让服务生送来两份简单的套餐,他说:“到了这个时间,不让你吃点东西,我岂不是太没礼貌?”这期间毕海生接了一个电话,崔若珊听到他对着电话说了一通话后,又要对方把车开过来。崔若珊本能地抬头说:“我回家很方便,不要麻烦你送我了。”毕海生微微一笑,眼睛向上一挑,不语。
  他们从茶吧出来的时候,路边停着一辆黑色别克,司机下车和毕海生耳语了几句,就识趣地离开了,甚至没有和崔若珊打招呼。崔若珊心虚地朝四周张望,担心会被认识的人看到,她迅速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她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鬼祟,心定后,转念一想,即使有熟人看到,完全可以说是搭一个朋友的车而已。即使退一万步,在这里碰到李达,也可以大大方方把毕海生介绍给他,就说这是个新认识的朋友。她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自己吓自己?想到这儿,崔若珊变得理直气壮了,她从容地告诉毕海生自己的住址。毕海生显然洞察了崔若珊的心事,他问:“没碰到熟人吧?”
 崔若珊答:“没有,没有,哪那么巧。”她又补充,“就是碰到也没关系,谁还没有几个朋友呀。毕海生抿嘴轻笑,一路无话,送至住宅小区门口,崔若珊道谢,预备下车。毕海生随意地说了一句,留个电话吧。”崔若珊一怔,难道以后还跑出去和这个男人见面?但,如果从此断了消息,她心里也是不舍的吧。犹豫之间,毕海生已经把一张名片塞到她手里,他说:“有空打电话给我。”
  
  崔若珊认真地把毕海生名片上的手机号保存在了自己的“诺基亚”里,然后她就把那张名片丢进了垃圾筒。她只需要这一串数字就够了,其他的,要了也没用。她虽然保存了号码,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得会拨打这几个数字。换言之,主动权在她手里,毕海生很有绅士风度,他把这个决定权给了崔若珊。如果她决意不再和他有任何关联,他是找不到她的。当然,也不排除街头偶遇那样的情形再一次发生,但,人海茫茫,相逢并非唾手可得。
  晚上,洗完澡的崔若珊久久地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打量自己。她展开毛巾遮住了鼻子以下的部位,露出一双虽然不大,却清澈、明亮的眼睛,眉毛细长乌黑,光滑的额头至发根处显现出一个俏皮的桃尖。毕海生说的没错,她脸的上半部确实很漂亮。她又把毛巾拿开,她的鼻子小巧,挺拔,美中不足的是嘴巴略微大了点,小时候曾被同学奚落“大嘴妞”。
  李达照例回来晚了,满嘴的酒气,男人大都这样,工作就是应酬。李达虽然不抽烟,却有酗酒的毛病,好在他喝多了只想睡觉,并没有发酒疯的恶习。崔若珊从李达的身上联想到了毕海生,毕海生一定也是喝酒的,他酒喝多了是什么样呢?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呢?他看上去像个有钱人,名片上的头衔是某日化公司的经理,但崔若珊不大相信名片。李达名片上的职位还是个副总经理,其实他也就是主管业务的小头头,跟屁虫一样跟在他们领导身后。
  崔若珊继续她的猜测,毕海生是不是也像李达一样夜夜迟归呢?他的妻子是做什么的?崔若珊对这个男人生出无限的好奇。
  次日早起,发生了一件意外。
  崔若珊把李达替换下来的T恤衫扔到洗衣机的时候,她在T恤的领口发现了几根头发。衣服上沾几根头发并不奇怪,只是这头发与崔若珊和李达的头发均不同。李达就不用说了,他习惯留寸头。崔若珊的头发则是削成参差的碎发,刚好及肩,出门的时候散落在肩头,回到家用齿卡夹在脑后。她曾一度把头发漂染成蔷薇红,现在颜色淡了,但发梢还泛着微黄。可是,李达衣服上沾着的这几根头发却是纯黑色的,它们的长度大约是崔若珊头发的两倍,弱智也能判断出这几根头发不属于他们家的任何一个人。
  崔若珊脑子里很快浮现出一个长发飘飘的年轻女子的影像,但她只能看到模糊的背影,暂时还想象不出那个女子的全貌。她跌坐在沙发上,十分沮丧。就好像一支心爱的口红,自己使用的同时,别人也在偷着用,而她却浑然不知,这是一种很龌龊不洁的感觉。闷坐了一会儿,她拎着这件衣服和几根长发冲进卧室,质问李达:“你怎么解释这几根头发?”李达迷迷糊糊从睡梦中睁开眼,他没有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被迫坐起来,一只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抻过自己的T恤困惑地说:“我的衣服怎么了?”
  “你衣服上怎么沾了好几根女人的长头发。”崔若珊边问话边盯着李达的眼睛,李达却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他嚷嚷:“我怎么知道?”
  “难道头发自己跑到你衣服上的?”
  “完全有可能。”李达解释,“头发这东西有很强的粘附性,说不定风一吹,或者经过什么地方,它就沾到衣服上了。”
  崔若珊看到李达理直气壮的态度,又拿捏不住了,她疑惑地问:“你们同事有留长发的女人?”
  “多了,现在的女人大多都是长发披肩。”李达嘟嘟囔囔地又转身躺回床上,嘴里还抱怨,“好好一个周末,神经兮兮的,都让你搅了。”
  李达的态度使崔若珊的兴师问罪就像一枚坚硬的石子打在弹簧垫上,不仅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效果,那石子还反弹而起,重新砸回自己头上了。难道是她太敏感了?事情的真相或者根本没有她想得那么复杂?那个长发飘飘的女子肯定是存在的,但是她和李达没有任何关联,他们只是街头偶遇的路人,或者公司的同事,擦肩而过之时,风把她的几根掉发吹到了李达的衣服上。
  是这样的吗?
  崔若珊不由想到毕海生,她阴暗地思忖,毕海生的衣服上会不会沾上自己的头发呢?她回忆起他们见面的场景,他们只是握了握手,除非拥抱,或者亲热,否则,头发轻易蹭不到对方的衣服上。崔若珊不甘心地把李达的T恤整体检查了一番,又用鼻子嗅了半天,她没有闻到陌生的味道,也没有发现衣服上有残留的口红印之类的嫌疑。仅仅依靠几根头发,背叛的罪状难以成立。崔若珊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事实,她好像宁愿相信李达的背叛是真的。她的嫉妒心在这种迫切寻找证据的过程中不经意地被忽略了,她似乎潜含了这样的念头,只要李达敢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她就有理由效而尤之,她为自己潜藏的想法吓了一跳。
  因为是周末,崔若珊抓紧时间洗衣服,李达起床后帮衬着收拾房间,擦地板。搞完卫生就快10点了,两个人赶紧出发,他们要去看一个星期没有见面的女儿。夫妻两个都很惦记那个调皮的小丫头。
  虽然没良心的小东西并不怎么想念他们。
  半个月过去了,瓶中的百合花早已枯萎了,凋谢了的花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崔若珊固执地把它们夹在水中,叶子倒还绿油油的。花朵虽然美丽,但它们的生命却如此短暂。李达嘲笑崔若珊,一万年不买一次花,偶尔买一回吧,还想养老呀,难到准备让它长成大树不成?崔若珊懒得反驳。她一直没有找过毕海生,她想,如果我主动打电话给他,他会怎么想?大家都是成年男女,又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孩子,这样的身份,又找机会联系,岂不是想发生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她抹不开这个面子。
  单位里无所事事,崔若珊没什么野心,所以勾心斗角的权利角逐沾染不到她身上。这几天,闲极无聊,她总是不停地把玩手机。她把自己能够记起的一些诗词费劲地输到手机里,什么“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还有“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她一个字一个字输到手机屏上,却不知道给谁发出去。曾经也有几个要好的女友,婚后却都疏于联系了。男性朋友更没有,除了几个中规中矩的同学。她不喜欢打牌,不擅长跳舞,职业又是枯燥乏味的档案工作,虽然清闲,却极少有出去应酬的机会。旧的朋友淡了,却也没有结识新的朋友,久而久之,崔若珊感觉自己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小岛上的植物,孤零零的自生自灭。她的性格里有一种冷冰冰的东西,就拿收发短信这样的事情来说吧,逢年过节,总是收一条短信,再回复一条,就连对惟一的妹妹也是如此,从来没有主动、热情地联络过什么人。无聊的崔若珊把这些酸文假醋的诗词发到了李达的手机上,很快,李达打她办公室的电话,问:“有什么事情?”
  “没有,闲得无聊。”
  “什么萧郎是路人,吓我一跳。”
  “我只是想试试自己能记起多少古代诗词。”
  “你们那单位就是太闲了,你身上都快长出苔藓了。”
  “机关都是这样。”
  罗芳的生活明显比崔若珊丰富许多,说起来,她只不过比自己小两岁。婚姻真是缠磨人的东西,崔若珊看到罗芳就不由感概。办公室的电话一多半都是找罗芳的,没事的时候,她不是抱着手机收发短信,就是泡在电脑前上网。她应该不缺男朋友吧,但却迟迟不见她结婚。崔若珊听人说起过她和一个已婚男人交往,那男人迟迟离不了婚,这事就不了了之。罗芳大学一毕业就分到了崔若珊所在的科室,她们一起工作了这么些年,但除了工作,私交甚浅。崔若珊感觉到罗芳对自己有隐隐的敌意,女人和女人,本身就是同行,同行天生是敌人。
    罗芳不漂亮,除了皮肤白皙,其他的乏善可陈。她眼睛太小,鼻子扁塌塌的。哦,还有,她很丰满,但是丰满过了头,胸部虽然圆润、挺拔,但腰围看上去就像怀了三四个月的身孕一般。崔若珊觉得自己当初怀女儿,差不多怀到五六个月的时候,也不过和罗芳现在的体形差不离。罗芳和崔若珊站在一起,不知道底细的人一定以为罗芳是个结过婚的妇人,崔若珊是个未婚姑娘。罗芳有时候嚷嚷,我以前是一尺八的水蛇腰。崔若珊每次听到她这么说,就忍不住撇嘴,少女时代,谁没有过曾经的小细腰呀?崔若珊偶尔会遗憾,每天面对着一个同性,不仅找不到惺惺相惜的好感,反而面合心不合,私下里彼此都不喜欢对方。背后,崔若珊听到过旁人转述罗芳嘀咕她的闲话,罗芳背后说她是个自以为是,其实很愚蠢的人。她听了后非常气愤,差点找罗芳理论,但很快,她就平静下来。罗芳说出了一个事实,崔若珊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以为是,而且她也不够睿智,这一点,崔若珊自己也心知肚明。
  她和罗芳的罅隙并不全赖罗芳,很大程度上,问题出在崔若珊身上。她不够宽容,对人对事过于挑剔,苛刻,本性的东西很难改变。
  午休时间,罗芳不知跑到哪间办公室转悠去了,崔若珊终于按捺不住给毕海生发了一个短信。她挑选了一个不荤不素的段子,不是风花雪月的诗句,也不是假模假式的祝辞。好笑却不过份,正合时宜。短信发出去没一会儿,手机铃声就响起来了。一看,果然是毕海生的号码。崔若珊心神不宁地摁了接听键,毕海生的声音彬彬有礼:“请问您是哪位?”崔若珊一时想不出应该说什么,她结结巴巴“嗯,哦”了半天,毕海生却听出了她的声音,“是崔小姐吧?我,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崔若珊听了这话,心头一热,她本能地解释:“我怕你忙,不便打扰,就发了个短信。”
  毕海生笑呵呵地说:“崔小姐的电话,随时可以打过来。”
  如果早几年,愚钝的崔若珊会把这话当成是一种客气,但现在,她能够准确地判断出,这是毕海生给她的暗示。成年男女之间不需要拖沓的客套,它是直奔主题的,它的任何指向都是清晰的。虽然崔若珊内心一直把毕海生给她鲜花、请她喝茶、送她回家这一系列行为,主观的臆想是一种没有任何索取的纯情的举动,但事实上,它发生的每一个环节都是脉络分明的,他看上去是被动的,但实则是主动的。他在诱惑她,他诱惑她的终极目标是什么?彼此其实都是清楚的。
  “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并不是在花店,我对你撒了谎。”
  “啊,不在花店在哪里?”崔若珊理所当然地表示惊讶。
  “红叶书屋,”毕海生忽然说出那间小书店的名字,“几年前,我也常去那里,曾经碰到过你好几次。”
  “那天在‘似水流年’,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崔若珊表示不解。
  “如果你不再和我联系,我就没必要让你知道真相了,”毕海生在电话里呵呵一笑,“花店遇见你,确实很意外,卖花姑娘的误会促成了我们的相识。”
  “第二天,你是不是特意又去花店?”
  “是的,刚好那天我不太忙,我猜测你应该会再去那里,所以我也去了,果然路上就碰到了。”毕海生很坦诚。崔若珊却不由心悸,这个男人,城府如此之深,仿佛什么都算计到了,恐怕他连崔若珊迟早会主动给他打电话也算计到了。她又问:“你在红叶书屋见过我几次?”
  “不记得了,好多次吧。你不太注意周围的人,所以没有留意我。我那时还没结婚,还想追你呢,哈哈……”他自嘲地笑了半天,又说,“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你和卖书的女孩说起你的丈夫,我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说实话,当时心里很失望,那以后,我可能就没有再去过红叶书店了。”
  天哪,事情原来是这样子的,真相远远偏离了她的思想轨道。那么,毕海生对她并不只是擦边的好感,而是曾经暗恋过她。怪不得,他会毫不犹豫地送花给她。崔若珊觉得这件事的性质完全变了,毕海生在崔若珊心里的分量像一团发面“呼呼”地膨胀了。他表白完心迹后,开门见山地约崔若珊见面。崔若珊此刻还没有完全从他的话中走出来,她沉浸在几年前关于红叶书店的点滴回忆中,她似乎隐隐约约地记起确实有过那么一个年轻男人悄悄地盯着她看过,但是那个男人的面容太模糊了,她怎么努力也想不出他确切的样子。这时候,毕海生忽然提出要见她,她吞吞吐吐半天,还是婉拒了,她觉得这样的见面不妥,不妥在哪里呢?她又找不出原因。她撒谎:“改天吧,我最近比较忙。”
  毕海生没有再说什么,他表现得很大方,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先挂电话,事实上已经无话可说了。他们不着边际地闲聊了几句,罗芳回来了,崔若珊趁机道了声:“再见。”
  几天后,是端午节,毕海生给崔若珊的手机上发来一段节日的短信,她也礼貌地回复了一个。自此,谁也没有联系过谁。
  崔若珊没事的时候,就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她总觉得它会响起来。有时候,走在街上,她忽然神经质地疑心手机是不是响了?急忙停下来,慌里慌张地从包里翻出手机看。但,它往往是安静的,即便偶尔的响动也偏离了她期盼的范围。她微微地有些怨恨,这个男人为什么忽然失去了踪影?
  就在崔若珊疑心毕海生是不是忘记她的时候,他又出现了。他解释说出了一趟远差,所以这么久没有联系。他又一次含蓄地表示想见个面。这一次,崔若珊不敢再拒绝了,她清醒地意识到,毕海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她,他的耐心是有限的。他是个典型的生意人,即使这感情是真的,他也是把它看作商品一样惦量的。只要是商品就会有价值,如果它的价值超出了他的承受力,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想到这些,她未免心寒。
  
  毕海生犹如沼泽地上一株美丽的植物,不是百合,也不是玫瑰。是什么呢?其实是什么并不重要,甚至这株植物开着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的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对崔若珊极具诱惑力。她站在沼泽的边缘,观望,徘徊,她想靠过去采那朵花。采到手里干什么?她没有想过,她就是单纯地喜欢那朵花,试图采在手里,满足她纯粹的占有欲。这点上,男人和女人其实是相通的,经常有人说男人是采花贼,其实女人也是。
  如果崔若珊再年轻几岁,没有结婚,或者没有孩子,她可能会勇敢一些。没有后顾之忧,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会奋不顾身爬过去,想方设法把那朵花弄到手里。如果这样,事情反而简单了,因为简单,所以成功的几率很高。她年轻,勇猛,即使是沼泽,也奈何不了她强壮有力的身躯。但现在不同了,她顾虑重重,小心翼翼。她算计,担心,犹豫,一方面害怕自己被沼泽吞没,另一方面又做不到对那株植物的视而不见。她在思考一种方法,既能把那花采到手里,又不至于被沦陷。她其实还是聪明的,她明白一个道理,陷进沼泽就完蛋了。污浊的,沉重的,汹涌的泥沙会毫不留情地灌进她的嘴里,鼻孔里,眼睛里,然后她挣扎,越挣扎就死得越快。如果不挣扎呢?安静地听天由命,也同样难逃窒息的厄运。只要沦陷进沼泽,无论挣扎、反抗还是听天由命,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毁灭。她困惑极了,她苦于自己缺乏足够的智慧,所以想不到可行的办法。如果她再聪明一点,她就可以绕过沼泽,直捣目的地。换言之,倘若她傻一些,凭着一股子傻劲,也能采到那朵花。她偏偏处于一种矛盾的位置,不够聪明,却又不傻,所以她才苦恼,彷徨,迷惘。
  毕海生的声音响在崔若珊的耳边,“第一次见你是在红叶书屋……”还有,那束已经凋谢了的百合花也时不时地冒出来。它们引诱着她,她很不甘心,这个男人为什么单凭几句话和一束花就轻易地击败了她,俘虏了她。
  这次见面是在一家灯光非常独特的餐厅,明亮却不刺眼,像是飘了一层薄雾。在这样的灯光下,毕海生的神情显得很朦胧。
    “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毕海生忽然对低头咽食的崔若珊说。
  “哦,行呀。”她机械地答应着,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面对毕海生,她有些拘谨,远不如在“似水流年”喝茶那般坦然。
  毕海生问:“你的生活怎么样?”
  “你指什么?”
  “婚姻,工作都好吗?”
  “还可以,你呢?”话虽这么说,崔若珊心里还是微微一顿,她想到李达,想到他T恤衫上来历不明的几根长发。但是,她又那么清白吗?她现在在做什么?她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男人共进晚餐?她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所以,她也没有理由苛责李达吧。
  毕海生的回答出乎崔若珊意料,她没想到一个男人会用短短几个字形象地道出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心里感受。毕海生引用了《红楼梦》里的一句话:“我的生活也不错,不过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说完他自嘲地笑了,“你不会觉得我泛酸吧?”
  “不会,不会,这句话用得很贴切。”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是不是天下的夫妻都有这般的感受?李达对她是不是也是如此?李达会不会也和另外一个女人在相似的场合,说同样的话?崔若珊在自己的假想中,生出些微的惆怅。
  饭后,毕海生请崔若珊跳舞,崔若珊摆手说她跳得不好,毕海生微微一笑:“你只要像走路一样就可以了。”舞曲是具有金属质地的爵士乐,明快、飞扬、清晰。毕海生说得没错,做他的舞伴只要会走路就可以。他的舞姿娴熟,曼妙,他引领着她,他的手势准确无误。她需要做的,就是跟着他,退后,前进,旋转。只要跟着他,就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她的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左手与他相握。她还是有些紧张,掌心渗出湿湿的汗。他感觉到了,握着她的手微微用了点力。他另一只搂着腰的手却中规中矩。然后,他靠近她的耳边,他说:“若珊,你是一个羞怯的女子,但是……”他停顿了片刻,又说,“但是,很性感。”
  崔若珊吃了一惊,她不习惯这种没有铺垫的,赤裸裸的调情。她有些慌张,拿不准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但是,毕海生说完这句话后,就转移了话题。似乎虚掷了一枚炸弹,却没有引爆,反而使崔若珊的一颗心提在了嗓子眼。
  毕海生问:“平时经常跳舞吗?”
  崔若珊说:“不,偶尔在单位组织的联谊会上跳。”
  “你的生活很单调。”
  “嗯,不过,多数人都是这样生活的。”她又问,“你经常跳舞?”
  毕海生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他问崔若珊:“你有其他的嗜好吗?”其实从他娴熟的舞步就能够轻易地辨别出他是经常和女人跳舞的,可是,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呢?崔若珊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问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她想,那些和毕海生跳舞的女人和她是不一样的,她有别于她们。可是,她为什么有别于她们呢?她又凭什么有别于她们呢?
  “嗯,没有听到我的话吗?”他又问。
  “哦,你说什么?”
  “你有其他的嗜好吗?”
  “没有,我除了喜欢看书以外,没有更多的业余爱好。”
  “哦。”
  毕海生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说:“带你去一个地方,敢去吗?”
  “啊?”崔若珊惊慌地抬头,她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她毕竟不是一个小姑娘,很多事情心知肚明。如果毕海生让她跟他走,她该怎么办?她跟着他,他在前面,她在后面。悄无声息地穿过铺着红色地毯的回廊,走到一间屋子里。有床,有昏暗的灯光,还有窗帘。她似乎看到了窗帘的样子,朱红色,优雅地低垂着。床,她还看到了床,白色的床单,还有干净、松软的枕头。她看到那枕头,忽然就累了,很想趴在枕头上睡觉。
  幻觉消失了,崔若珊冷不丁清醒过来。她知道,自己是不会和他去那个地方的。
  如果她不去,是不是就到此为止呢?崔若珊悲哀地发现,这其实是个游戏,她被他的百合花和“暗恋”蒙蔽了。毕海生是个世故、精明的男人,她不是他的对手,绝对不是。就像一个细瘦的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想与一个体形壮硕、经验丰富的拳击队员进行一场比赛。恐怕比赛没开始,她就倒下去了。但对方,其实是不忍置她于死地的,所以,就这样干巴巴地对峙着。
  就在崔若珊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毕海生时,毕海生说话了:“开玩笑而已,瞧把你吓成什么样了。”
  又到了周末,下了班,崔若珊到附近的超市转了一圈。李达打电话说晚上回来吃饭,唉,这都多久了,两个人没在家里安安静静吃一顿晚饭了。她兴致勃勃地买了一条鲫鱼,预备做个鲫鱼豆腐汤。婆婆总告诫她,平时多喝点淡水鱼汤,清火养颜。可惜,一个人吃饭,根本懒得掇弄。起码有人吃,她才有兴趣做呀。她又买了小猪排,她做的高压锅焖排骨,连骨头都是酥的,李达特别喜欢吃。从超市出来,又去了周边的菜场,买了几把新鲜的时令蔬菜。
  回到家里,崔若珊先换上家居的方格子棉布裙,又打开唱机,放进去一张英格兰民歌CD,欢快的音乐像清爽的空气迅速弥漫了整间屋子,她不由地随着乐曲在客厅转了几个圈。之后,便一头扎进厨房,系好漂亮的小围裙。围裙是婆婆特意给她做的,白色的底子,蓝色小碎花,滚着荷叶花边。系在腰上,从前面看就像套着一条俏皮的短裙,后面看就是个苗条的厨娘了。她择菜,淘米,清洗,碗池的瓷砖釉面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她注视着这一切,这一刻,她的脑子里只有家庭,丈夫,还有虽然不在身边,却时时牵挂着的女儿。她忘记了毕海生,忘记了那个男人,忘记了那场浪漫的邂逅……她感觉自己很幸福。试问大千世界营营苟苟,为生存奔波忙碌的人那么多,有多少人敢言自己就是幸福的呢?但是,至少此刻的崔若珊敢说自己很幸福。幸福是抽象的,不具体,它是某个时间,某个阶段的产物,它不是永远,也不是一生。是的,幸福就是这样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们抱怨生活,忽略幸福。其实它就藏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只要心存温暖,宽容,幸福就会跳出来,跳到你的眼前。就像现在,幸福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咪在崔若珊的眼皮子底下摇头摆尾,蹦来跳去。
  米饭焖在电饭煲里,鱼汤很快烧好了,排骨腌好,用高压锅蒸。拌了几个小菜,银耳火腿皮蛋酱牛肉,又炒了一盘绿盈盈的油麦菜。虽然只是两个人的饭,却热热闹闹、花花绿绿地摆了一桌子。
  8点过去了,8点半过去了,崔若珊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左一个频道右一个频道地乱换。9点了,李达还没有回来。她打了3遍电话,总是同一个声音,你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内。快9点半的时候,茶几上奶白色的电话“嘀铃铃”响了,是李达。他说:“对不起,老婆,不回去吃饭了。”
  崔若珊不满地问:“怎么搞的,电话也打不通?”
  “刚才在一家地下餐厅吃饭,手机没信号。”
  “你这人一点不厚道。”
  “不是呀,你也知道,确实挺忙,走不开。”
  “好吧,随便你吧。”她怨恨地放下话筒,一个人坐在桌前闷头吃饭。吃饭的好胃口已经没了,机械地喝了一碗已经不怎么热乎的鱼汤,随便拌了几口米饭,草草打发完这一餐。刚才还在她眼前活蹦乱跳的幸福小猫咪“嗖”地一下,从窗户跳出去了。一眨眼的功夫,踪影全无。
  “幸福”来得快,溜得也快。
  李达11点半才回来,崔若珊已经躺在床上了。她懒得和他计较,一顿饭而已,何必。
  次日,崔若珊在李达准备换洗的衬衫上再一次发现了两根形迹可疑的长发。这一次,不仅仅是头发的问题了,他的衣服上明显有了陌生的香水味。香水的味道很淡,经过了一个夜晚的搁浅,那丝香味若有若无。她屏息凝神仔细闻就没有了,但不经意间,那丝缥缈的香味又钻到她的鼻孔里。反复几次,像是和她玩捉迷藏的游戏。
  崔若珊判断这两根头发和上一次发现的那几根头发的主人应该是同一个女人,它们具有同样的色泽,同样的长度。这个女人漂亮吗,年轻吗?她应该是个优雅的女子吧,长发飘飘,用的香水也清雅脱俗。她是做什么的呢,她什么时候和李达在一起的?一连串的疑问从崔若珊的脑子里像水泡一样“咕嘟咕嘟”地冒出来。这一次,她不会再相信李达的谎言了,她的丈夫和那些拈花惹草的男人并无不同。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喜新厌旧,朝秦暮楚。他们的词典里找不到忠诚、专一这两个词汇。毕海生,崔若珊看见了毕海生,这个男人不请自来。他出现在崔若珊的脑子里,他在笑,似乎在说,你的丈夫并不忠实于你,你何必为了他守身如玉?哼,那么你呢?崔若珊嘲笑地看着他,她问他,你呢?你不是也和他一样吗?你就忠实于你的妻子吗?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的丈夫?你们男人都是一丘之貉,好色,花心,用情不专。毕海生在她的诘问和嘲讽中哑口无言了,他退却了,她看不到他了。她睁大眼睛,看到的依然只是一件乳白色的条纹衬衫和几根头发。
 崔若珊懒懒地坐在沙发上,一手举着李达的衬衫,一手捻着两根头发。不知为何,她连兴师问罪的念头也没有,她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李达起床了,他像往常一样,愉快地去洗手间洗脸刷牙。他每次刷牙至少要举着牙刷不停地刷20分钟,他是个爱干净的男人,他的牙齿特别白。他并没有发现崔若珊有何异常,他搞完自己的卫生,主动担负起清洁家庭的任务。他叠好被子,整理好床铺,又打开窗户。崔若珊冷冷地注视着他,她把他的行为看作是因为感情的出轨而内疚,所以用行动来补偿。她不再沉默了,她喊他:“你不要鼻孔里插葱叶,装蒜了。”
  “你说什么,谁装蒜了?”
  “你呀,你昨天晚上和谁在一起?”
  李达神态自若,他报了一长串名字,都是平日里和他要好的狐朋狗友,他说:“你不信,可以打电话问他们。”
  崔若珊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她盯着他的眼睛,她记得在哪本书上曾经看到这样的话,眼睛最容易暴露出内心的想法。李达很会武装自己,他一脸坦然,但是他的眼睛还是暴露出了弱点,他在听到崔若珊的问话时,眼睛本能地闪了两下,很细微,几乎不被注意。他的演技虽然高明,但毕竟不是专业演员,缺乏足够的应对能力。崔若珊没来由地想到一句话,她忽然笑了,她说:“狡猾的狐狸斗不过好猎手。”
  李达显然有些惊讶,他拿不准崔若珊这句话的意思,他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明白。”崔若珊又说,“你不要把女人当傻子,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我的老婆什么时候变成哲学家了,说话这么有水平。”李达故意岔开话题。
  崔若珊继续整词:“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她话里带刺地嘲讽李达。
  李达说:“你不用这么连挖苦带讽刺的,作为丈夫,我觉得我还是够格的。”
   
  崔若珊把衬衫甩在李达的脸上,说:“香水不错,回头给我问问什么牌子的。”
  李达铁青着脸,不再说话。两个人沉默着,这一刻,空气仿佛停滞不动了。
  香水事件发生后,崔若珊对李达冷若冰霜,她性格中刻薄的一面在这件事上显露得淋漓尽致。言谈举止,含沙射影,对李达极尽挖苦嘲讽之意。脾气温和的李达自知理亏,只当没有听见。不久,李达去武汉出了一趟差,走了一个多星期,回来的时候,给崔若珊和女儿又是裙子又是外套买了一大堆。看着丈夫出差回来,瘦了一圈,崔若珊无端地有些心疼,未免懊悔自己前阵子的冷漠。小别胜新婚,夫妻两个经过夜里一番温存,日子总算恢复常态。
  崔若珊不想追查那几根头发的主人到底何许人了,也不想探究李达和那个女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些什么。她忽然意识到,有时候,装傻其实也是一种智慧,所谓“大智若愚”大概就是这个道理。然而这件事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尽,它很大程度地促进了崔若珊和毕海生的交往,崔若珊无意识地带了点赌气的心理,她和毕海生联系频繁,他们依靠短信和电话保持联络。毕海生时不时地发个短信问她:“你在干么?”她便回复“正在喝水”,或者“正在看报纸”。有时候,他们隔着时空开些半遮半掩的玩笑,或者说点俏皮话。这时候,崔若珊觉得他们很像在打情骂俏,对,就是打情骂俏。有那么一点不正经,却又适可而止,很有分寸。她喜欢这样,主题是明确的,但过程是曲折的,甚至刻意制造出曲里拐弯的效果。
  偶尔毕海生给她打个电话,通过声音交流的时候,毕海生沉隐、老练,不像是个30出头的男人,但这恰恰又迎合了崔若珊的好感。毕海生没有再约她见面,有几次,她以为他一定会说,见个面吧,或者一起吃饭吧,但是他没说。他越不说,崔若珊就越着急,其实她潜意识里是想见他的,她甚至有些想念他。
  半个月后,崔若珊又去了一趟“红叶书屋”,令她惊奇的是书店的招牌不见了。两扇陈旧的镂花木门微掩着,推门进去,光线昏暗,迎面的桌子上摆着神龛,上面燃着一炷香。四周挂满红布条,屋子里香火缭绕,气氛神秘。崔若珊以为自己走错了,她慌忙退出,前后左右观察了半天,确信无疑,又忐忑不安地进去。她问:“有人吗?”
  红布条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声音:“有,进来吧。”男人掀开布帘走出来,这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神情猥琐,邋遢。崔若珊忙问:“原来的书店去哪儿了?”
  “不干了。”男人扫了崔若珊一眼,自顾坐在桌子旁边的凳子上。
  “那,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没看出来?”男人说,“抽签,看风水,起名字,算卦。”
  崔若珊倒吸一口凉气,她不甘心地问:“原来开书店的女孩去哪儿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说:“你说的是那个麻脸姑娘?”
  “是的,是的。”
  “她男朋友出车祸死了,她伤心过度就关了书店,把店面盘给了我。”
  崔若珊很意外,不相信地问:“那个开出租车的年轻人死了?”
  “对,就是开出租车出了事。”男人又自言自语,“命有九分,不求一尺。”
  崔若珊听了有些黯然,正要离开,男人喊住了她。“闺女,你不抽个签吗?”
  “多少钱?”
  “20块,如果抽到是凶签,再花20块可以买破解的办法。”
  “不抽。”崔若珊转身离开。
  男人还在背后喊:“便宜点,10块钱抽一签。”崔若珊没有应声,对于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她有着本能的惧怕和反感。就拿女儿的名字说吧,原本挺好听的名字,李达拿去找一个懂这行的人看,偏说这个名字犯了“水火不容”的大忌。改吧,怪麻烦,先到居委会开证明,再到派出所出具名正言顺的理由。不改吧,心里像吞了苍蝇,别扭。最后,崔若珊只好和内心的这只苍蝇妥协,重新给女儿换了名字。这一次,她严重地警告李达,绝不许再拿孩子的名字让那些算卦的看了,否则,又不知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
  崔若珊离开巷子口的时候,情不自禁停住脚步,回头望了几眼。红叶书屋没有了,以后,她可能不会再来这里了。潮湿的青石板路,简陋拥挤的商业房,老式的裁缝铺,门口挂满湿毛巾的理发店,散发着新鲜豆浆的小作坊……没有了红叶书屋,这里的一切和她再无关联。
  等车的时候,崔若珊非常伤感,她虚弱、无力地靠在站牌下面的栏杆上。她一时难以接受红叶书屋忽然消失的事实。倘若是先前倒也罢了,但现在红叶书屋给予她的意义已经不同了。毕海生是在这里见到她并且记住她的。它对于他们两个人的意义不同凡响,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讲超越了那家花店。换句话说,如果没有红叶书屋,毕海生不可能记住崔若珊,如果他对崔若珊毫无印象,他也不可能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莫名其妙地把花送给她。
  可是,谁能料到,这间书屋却不在了。
  崔若珊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出红叶书屋女老板的样子,那个安静、秀气,不幸生了一脸雀斑的女子。不久前,崔若珊在晚报上看过一篇报道,说某家招牌很响的美容院,承诺只要花1200块钱就可以完好无缺地祛除脸上的雀斑,报道中举了许多实例。崔若珊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下次去红叶书屋的时候,把这个消息带给那个女孩。万万没想到,只不过短短几天,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想起她的同时,又不由想到了她的男朋友。有一次午休间隙,她跑去红叶书屋看书,正好碰到小伙子给女朋友送来一个饭盒。就是那次,崔若珊知道了原来土豆也可以做饺子,他给女朋友送的饭就是土豆猪肉馅饺子。崔若珊惊讶地问:“土豆也能做饺子?那岂不是和粉面团一样?”他憨厚的笑一笑:“不一样,入馅前把擦成碎丝的土豆进滚水锅里汆一下,做出来的饺子,味道很好吃。”他还热心地叮咛她,土豆不要搁得太多,配上些其他蔬菜。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呀,崔若珊一直打算照他的话做一次土豆馅饺子,但还没等到她真的做一次,他却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人世无常,生命如此脆弱,她忍不住唏嘘。
    崔若珊忍不住想给毕海生打个电话,她耳边响起他说的话,“崔小姐的电话,随时可以打过来。”此刻,她急于把自己的心事传递给他,她想告诉他,“红叶书屋”没有了,并且,再也没有了。她想到这里的时候,眼睛忽然有些潮湿,她想,他是懂她的,也许只有他才能懂。她迫切地拨通了他的电话,这是崔若珊第一次主动给毕海生打电话,响了三声后,他接起了。他的声音依然不动声色,平静清晰,他说:“你好,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他的这种态度给崔若珊带来了隐隐不快,这个男人,何以修炼得这般沉隐,喜怒皆不形于色。崔若珊积蓄的满腔悲情愁绪被毕海生的一声冷冰冰的客气话赶跑了。她举着手机嗫嚅半天,才吐出一句话:“红叶书屋没有了。”
  “什么?红叶书屋?”毕海生没有听清楚她的意思。
  崔若珊清了清喉咙,声音干脆地说:“你以前去过的红叶书屋,关门了。”
  “哦,关就关了吧,你想买书可以去其他地方。”
  一瞬间,崔若珊觉得自己很愚蠢,这个电话打错了,毕海生根本无法体会她的心情,他简直在敷衍她。她有些委屈,她以为,她主动给他打电话,他起码会表现出惊喜来,没想到……她又犯了“自以为是”的毛病。没说几句话,崔若珊就挂断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毕海生的电话跟过来了。他解释刚才正在处理工作,不方便说话。他投崔若珊所好,讨好地问:“红叶书屋为什么要关门?”
  “那个卖书的姑娘,你还记得她吗?”
  “嗯,有点印象。”
  “她的男朋友出车祸死了。”
  “哦,所以书店就关了,是这样吧?”
  “是的。”
  “红叶书店关门了,你有些伤感,对吧?”
  “是的。”
  毕海生坏笑说:“需要我安抚你吗?”
  崔若珊正色道:“去,心情不好,少贫。”
  毕海生的态度缓解了崔若珊刚才的委屈,两个人在电话里旁若无人地调侃一会儿后,她晦暗的心情透亮了。她主动说:“我想见你。”她的声音带了点矫情,说出这话的时候,她自己都吃了一惊。毕海生很快接口:“好呀,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这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崔若珊和毕海生兴致勃勃,满含期望,他们都希望这次见面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事实上,虽然他们见面不多,但电话和短信交流频繁,感觉上,双方已经很熟稔,不仅仅是熟稔,而是亲密。不是亲密无间,而是亲密有“间”。他们暗含了这样的愿望,想通过见面消除这一点点的“间”。不仅毕海生是如此,崔若珊也是一样的。
  毕海生在电话里又说:“我的手指割破了。”
  “怎么搞的,伤得厉害吗?”
  “洗咖啡杯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了杯子,收拾碎渣的时候,没想到碎片划到手指了。”
  “嗯,那应该不严重吧?”
  “唉,那碎片太锐利了,划得很深,去医院缝了3针呢。十指连心,挺疼的。”
  毕海生的话似乎隐含了些孩子气的撒娇,似乎想获得崔若珊对他的怜惜,他成功了。崔若珊听说他缝了3针,心里无端地颤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也麻嗖嗖的,嘴上却严厉地指责他:“你怎么那样不小心,活该。”接着又连忙叮嘱,“少抽烟,不要喝酒,否则影响伤口愈合。”
  毕海生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说:“嗯,记住了。”他又说:“你不要气我,我就不喝酒。”
  崔若珊说:“我什么时候气过你?”
  “你总是冷冰冰的。”
  “胡说,我热乎乎的。”崔若珊说完这话就“扑哧”笑了。
  毕海生没有接着话题再说下去,他简单地询问了她所在的方位,让她在那儿等着他,就挂断电话了。
  崔若珊还在回味着刚才的话,毕海生说她冷冰冰的,他指的冷冰冰是什么呢?
  时间恰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所以,他们见面以后依然是吃饭,好像除此,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在一起。崔若珊很想带着毕海生去吃大排档,品尝各种各样的街头小吃。只有他们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走在环境嘈杂、人声鼎沸的地方。她的头微微地倾斜在他的肩头,手牵着手,像一对恋人那样。但那只是空想,他们不敢到人多的地方,他们的约会是不光彩的,他们的情感就像一件冰雕的艺术品,看上去玲珑美丽,晶莹剔透,但却无法暴露在阳光下。阳光一晒,它就化了。这样的情感注定见不得光,所以,只能隐藏在阴暗里。只要想到这一点,她的心里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沮丧、无奈中。
  毕海生带着受伤的手指,开车接崔若珊去了偏僻的城郊。她明白其实他和自己一样,他们都害怕碰到熟悉的面孔。
  这家餐馆有个好听的名字——“春天之约”,崔若珊阴暗地想,难道怀春的人都跑到这里吃饭吗?她忍不住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忍着。虽然他们不见面的时候很随便,甚至电话里经常开一些暧昧的玩笑,但一旦面对,就有些拘束了。
  他们在一个包间里吃饭,环境幽雅,食物精致,两个人在灯影里浅言轻笑。在外人眼里,比如在服务生的眼里,他们像什么关系?情人?恋人?但肯定不是夫妻的关系吧。
  毕海生看上去像没睡醒,眼皮耷拉着,无精打采。他伸出受伤的手指让崔若珊看,那是左手的食指,贴着“邦迪”,外面又裹了一层白色的细纱布。崔若珊自然地抓住他的手腕,仔细查看,她生出一种冲动,很想吻一下他的手指。
  崔若珊问:“你没休息好?”
  “昨晚几乎没睡。”
  “干什么了?”
  “看欧洲杯呀,英格兰和葡萄牙那场球赛太刺激了。”
  崔若珊一脸无知:“怎么刺激?”
  “简直是扑朔迷离,险象环生,最后葡萄牙队点球胜出。”毕海生连着用了两个成语。
  崔若珊这才知道毕海生原来是个球迷,她感叹自己对他的了解太少。她讪笑:“我不懂足球。”她又说,“不过,我知道,他们就是拼命往对方的球网里踢球,哪个队进的球多,哪个队就赢了。”
  毕海生听了她的话后,“哈哈”笑了,他说:“若珊,你其实是个挺有趣的人。”
  崔若珊得意地说:“当然。”
  毕海生说:“你知道吗?看球赛会让人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什么道理?”
  “快乐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哦?”
  “你看比赛结束后,胜者欢天喜地,败者痛不欲生。”他又说,“你知道男人为什么喜欢足球吗?”
  “不知道,我听说有的男人喜欢足球超过喜欢女人。”
  毕海生诡异一笑:“足球和女人带给男人的快感是一样的,都是同一个字。”
  “哪个字?”崔若珊一脸迷惑。
  毕海生正要张口说出那个字,自己却先低下头“吃吃”笑了。崔若珊搁下手里的筷子,催促他:“笑什么呀,哪个字,快说。”
  
  “算了,我不说了。”
  “你不要吊我胃口,快说。”
  “那我说了,你不要骂我。″毕海生一脸坏笑。
  崔若珊不解他何意:“你说吧,我不骂你。”
  “射。”
  “嗯?”崔若珊没听清。
  “射呀。”毕海生放大了声音,这次崔若珊听明白了。她咬着嘴唇,强忍住笑,呵斥毕海生:“我发现你这个人特坏。”
  “我怎么坏了?你才坏呢,我不说吧,你逼着我说。”
  晚餐吃得非常融洽,而且愉快,两人感觉亲昵了很多。毕海生微含笑意说:“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崔若珊微微一愣:“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带你去一个地方,敢去吗?”毕海生狡黠地看着她。
  崔若珊面色一红,沉思片刻,决绝地抬头,直视毕海生:“去就去。”
  毕海生没再说话,他招呼门口的服务生,在楼上订了房间。这个地方似乎专为成年男女而备,简直是一条龙服务。服务生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穿着湖绿色制服,男孩子穿这种颜色的衣服,显得不伦不类。没一会儿,他拿了一张房卡进来,递到毕海生手里,他说:“您的房间是309号。”毕海生和崔若珊对视了一眼,他说:“我先上去了。”然后,非常自然地出去了。服务生扫了崔若珊一眼,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但细心的崔若珊还是捕捉到了他眼角的一抹笑意。像是嘲笑,又像是偷笑,还像是心照不宣的微笑。似乎在说,嘿嘿,我知道你们的关系,我知道你们开房间做什么。崔若珊被这一眼看得心绪不宁。
 崔若珊转着手里透明的酒杯,心却跳得很快。她开始给自己找借口,她先想到了李达,她想,显然李达对她是不忠的,她没有必要为他做贞节烈女。她再想到毕海生,毕海生终归是个不错的男人,而且,他们是有感情的,且不说这感情的份量有多重,这种行为只要掺杂了真心,那么就是高尚的。想到这儿,她霍然起身,抓起椅子上的拎包。她说服自己,刀已经悬在头上了,索性便这样吧。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时候,崔若珊的手机催命鬼一样地响起来。她打开一看,是婆婆家的电话,急忙接听,问:“妈,有什么事?”
  婆婆着急地说:“孩子从幼儿园回来还好好的,吃了一块从冰箱拿出来的西瓜,忽然说嗓子有点疼,现在又发起烧了,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带孩子去医院。”
  “您别急,我知道了,马上回去。”
  得知女儿生病的消息,崔若珊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惟一的念头就是赶回婆婆家,守在孩子身边,看看情况,然后吃点什么药,或者带她去附近的医院。一刹那,她忽略了毕海生,她应该先跑到楼上的309号房间通知他一声,然后再离开。但是,她潜意识里遗忘了毕海生的存在,她甚至没有犹豫就飞快地跑到外面,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了那儿,离开了“春天之约”这个浪漫的地方。
  出租车上,崔若珊拨了毕海生的手机,她想告诉他发生了意外,但是,她拨打了好几遍,还是拨不通,他已经把手机关了。她只好心不在焉地在手机屏上输了一段话,给他发过去一个短信,她告诉他,对不起,我女儿生病了。崔若珊顾不上站在毕海生的立场想这件事,如果她仔细一琢磨,就会意识到,她的处理有些不妥,毕海生完全有理由怀疑她女儿生病这件事的真实性。但当时,她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母亲。毕海生和她的女儿相比,太虚幻了,孩子一出现他就“倏”地隐没了,看不见了。
  女儿的病并无大碍,只是嗓子有炎症,引起发烧。吃了消炎药和退烧片,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之后又在家里休息了几天,又是个健康活泼的小丫头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毕海生没有再和崔若珊有过联系,崔若珊疑心他没有收到自己发的那条短信,她主动给他打了电话。试探地问:“我发的短信你收到了吗?”毕海生的声音听上去疏远而矜持,他说:“收到了,你女儿的病怎么样了?”
  “哦,已经好了,就是嗓子发炎。”
  “那就好,那就好。”
  毕海生的口气有些冷淡,显然,他还在生气。崔若珊识趣地挂断了电话,她对他的歉疚之情在通完电话之后一扫而光。她想,难道我是故意放你鸽子的吗?何必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嘴脸呢。哼,我不会再主动和你联系了。崔若珊没有想到,毕海生在放下电话的同时,也在生闷气,他怨恨地想,你把我当猴子一样耍了,居然还不知道道歉。
  毕海生像一滴蒸发的水珠,在崔若珊的视线里消失了。起初,她有些失魂落魄,常常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机发呆。她放不下这个男人,她想,或许他也一样,也在期盼着和解。但是,他们是同类人,就像两株倔犟的植物,坚定,骄傲地昂着头。
  时间一长,崔若珊就不再抱希望了。“美酒饮至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只是,毕海生的影子时不时地闪现在她眼前,这时候,她的心里难免就像针扎一样,微微地疼。
  崔若珊是从隔壁的小李嘴里得知罗芳辞职的,她意外极了,一迭声地追问:“是真的吗,你确信是真的吗?”
  小李说:“单位很多人都知道了,而且罗芳不是停薪留职,而是直接辞职,用她的话说是把帽子扔进栅栏里,置死地而后生。”
  崔若珊愣住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没有听清帽子扔到栅栏是怎么回事,她也懒得再问。她只是知道了一个事实,罗芳要走了,她要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机关,开始新生活去了。
  回到办公室,崔若珊看到罗芳和以前一样面无表情地坐在电脑前。崔若珊盯着她看了好几眼,她想,罗芳起码应该会告诉她吧,毕竟是一间办公室的同事,这么多年朝夕面对。但是罗芳并不说话,崔若珊失望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罗芳的后脑勺发呆。罗芳仿佛感知到崔若珊的目光了,她冷不丁回头,崔若珊慌忙转移视线,但已经迟了。罗芳笑了:“崔姐,你看着我干么?”
  崔若珊竟然有些慌乱,她掩饰自己:“你的头发漂亮呀,又黑又长。”
  罗芳意味深长地笑了,她说:“你也听说了吧。”
  “嗯,是的,小李说你要辞职了。”
  “辞职报告已经交上去了,如果不出意外,下周,我就走了。”
  崔若珊问:“你考虑好了?这可是大事。”
  罗芳说:“早考虑好了,辞职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崔姐,你不觉得单位就像一潭死水吗?我不甘心生命就在这里白白地消耗。”
  “那你准备去哪儿?”
  “北海,同学帮我联系了一家公司。”
  “哦。”
  “崔姐,你应该多交几个朋友。”
  崔若珊自嘲:“谢谢,我和你不一样,结了婚的人没什么可塑性了。”
  罗芳忽然说:“我一直遗憾,我们没有成为好朋友。”
  崔若珊听她这么坦然地说出了心里话,自己也有些惆怅:“是我不好,我这人不太会和人交往。”
  “不,其实你挺好,就是稍微有点那个。”罗芳说。
  崔若珊问:“有点哪个?”
  “说不上来,有点各色吧。”
  两个人都笑了,她们敞开心扉,坦诚地说了一会儿话。崔若珊劝罗芳:“找个合适的男人结婚吧。”
  “嗯,结婚的时候,我一定告诉你。”
  崔若珊真诚地说:“不结婚也记得和我联系,打个电话,发个短信,报个平安。”
  罗芳被她的话感动了,“好的,我记住了,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话虽然这么说,两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在一起的时候尚且平平淡淡,分开了,更加淡漠了。从此,她们是真得淡出对方的视线了。
  崔若珊回家的路上无限怅然,罗芳要走了,一方面,她佩服她的勇敢和果断,另一方面,对自己这种从头望到尾的生活产生了深深的困倦。她仿佛看到了10年,20年以后的自己。还和现在一样,拎着包上班,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下了班,坐车回家,烧菜煮饭。所不同的是,孩子大了,她却老了。想到这些,她面对着夕阳,人群,高楼,心绪万千。
  走到路口的时候,崔若珊又生出买花的冲动。她想,哪怕就买一枝百合,看着它在瓶中静静开放呢。她绕到对面的街道,去了花店。她想,卖花姑娘可能不认识她了。其实她心里还是希望她能够记得她,或许还会对她说,哦,那个男人来过了。或者,哦,那个男人没有来。
  崔若珊没有想到,花店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女装店。这条街的店面总是不固定,经营的项目常常更换。她进了女装店,里面挂着的都是适合十八九岁女孩子穿的衣服,设计夸张,质地却粗糙。她不甘心地问店主:“原来的花店去哪里了?”对方告诉她,搬走了,如果想买花的话,再往前面走不远,还有一间花店。但是,失望的崔若珊已经没有买花的兴趣了。
  大约两个月后,是个晌午,刚在餐厅吃过饭后的崔若珊正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手机忽然发出“嘀嘀嘀”的短信提示音。她打开后,愣住了。短信是毕海生发给她的,虽然她已经从手机里删除了他的号码,但那几个数字早已根植于心,她一眼就认出这个号码是他的。她拿着手机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不知道应不应该回复一个消息,她有些犹豫。如果回复,他可能会打电话给她,然后,又能怎么样?再回到以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维持着这样一份微妙的情感?崔若珊无限悲哀地感觉到,他们的关系无法靠近了。如果她或者他,主动约对方出来,然后找个地方,完成两人一直以来跃跃欲试的性结合。那么,结果一定是乏味的。这场感情对于两个精明的成年男女来说,绵延得太久,激情已经在试探和等待中消失殆尽。
 同时,崔若珊又很了解毕海生的感受,他和她一样,唯美,矜持,精于算计,却又相互存着一份真心。他们之间不是爱情,爱情是多么无私、宝贵的东西,轮不到他们这样各有私心的人头上。不是爱情是什么呢?是真心。对,就是真心。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真心也是弥足珍贵的。他和她一样,他们其实是对手。崔若珊记起他们第一次在“似水流年”喝茶的时候,毕海生说的那句话,他说棋逢对手难免两败俱伤。是的,他们就是这样,他们中的两个人,哪怕有一个稍微柔顺一点,不要那么坚硬,他们很可能早就在一起了。但是,即便那样,持续一段时间,也会分手的。这是事物的自然规律,就像一段抛物线,即使它的弧度再优美,顶点之后也要滑落,挡都挡不住。
  在这场情感的较量中,他们没有等到终场就结束了,所以,他们没有输赢。倘若他们坚持到最后,这场情感角逐就会分出胜负了。崔若珊知道,倘若那样的话,输的肯定是她,男人和女人的较量,到了最后关头,女人永远是溃败的一方。这样一想,崔若珊反而觉得安慰,她虽然没有赢,却也没有输呀。
  崔若珊原本已经坦然面对的这份情缘消失了,毕海生偏偏又出现了。她抚摸着自己的手机壳,反复地阅读这则短信,只是几句简单的祝辞:当你的手机响起,是我的问候;当你收到信息,是我的祝福……但她依然感动了。那个男人,他毕竟还是舍不下自己。她还是决定给他回复消息,她从自己保存的信息里调出一个笑话转发给他,就像对任何一个朋友一样,交换一则短信。她经常这样做,这是一种习惯,也是礼貌。
  几分钟后,毕海生的短信在空中绕了个圈后,又回来了。这次只有四个字:“我很想你。”单薄的四个字紧紧地挤在一起,像是代表某种决绝的姿态。崔若珊看到这几个字,有些鼻酸。她能够体会毕海生现在的心情,他是多么骄傲的男人,无法原谅崔若珊“临阵脱逃”带给他的羞辱。他原以为崔若珊一定会再找他的,但他的打算落空了。但是,他终究舍不下她,只好做那个先低头的人。崔若珊在感动的同时,又有些隐约的得意。她打开办公室的抽屉,找出一枚镍币。这一次,她把决定权交给了镍币。她对自己说,花朝上,她就接受他,同时接受他的骄傲。她决定做那个妥协的人,不再和他玩这个空手道的游戏。她看出来了,他和她一样,他们都想要主动权,他们都不愿意做那个情感上被动的人。好吧,既然他想要,那么,她让给他,她让他得逞。既然她喜欢他,那么,就让他做那个赢家。她把自己交出去,和他上床,然后,当不可避免的分手到来的那天,她无疑是输的那一个。她一定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女人,使劲抓着他,离不开他。就这样吧,哭就哭吧,她想,既然别的女人能这样,她也无所谓。为了这个男人,值。崔若珊这一刻简直为自己感动了。崔若珊眼前浮现出想起毕海生的样子,他像往常一样微微地抬着头,他的手指夹着香烟,眼睛轻轻一挑,仿佛在说,你碰不到比我更好的,你错过我会后悔的。可是,崔若珊不满地说,我不喜欢你这样的高姿态。毕海生沉默了,他低下了头,他说,我鼓起勇气主动找你,你还说我高姿态。崔若珊笑了,她得意地想,你最终还是沉不住气了。她把镍币朝空中一抛,“叮当”一声,它清脆地落在地上,旋转着,不停地旋转着,由快到慢,终于,停下来了。她凑过去,仔细辩认,很不幸,抛在地上的镍币,花居然朝下了。她不甘心地想,抛错了,再来一次吧。于是,她厚着脸皮,又认真地抛了一回。这一次,镍币因为抛得太高,而滚到了办公室的门外,她跑出去,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小心翼翼低下头审视那枚镍币。她失望极了,还是没有看到花。她不得不承认,花,还是朝下了。崔若珊感觉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揪着她的头皮,像一根紧绷着的弦,然后她听到“咔嚓”一声,断裂了。她明白,有一些东西远去了,并且,永远地远去了。
  崔若珊依依不舍地把毕海生的短信删除了,她觉得它们搁在手机里不安全,像个隐藏的地雷,没准哪一天就爆炸了。以她对毕海生的了解,他不会再找她了。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男人对于她,从此沉默了,并且永远沉默了。而她,时间一长,性格里冷冰冰的东西就会自动地钻出来,这些冷冰冰的东西会自然而然地阻断她对毕海生的思念。然后,如水过无痕,雁过无声,毕海生将从她的生活里彻底地失去踪影。
  也许这样更好,崔若珊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自己说,这样更好。可是,终归是有遗憾吧,只是她把它藏起来了,藏得很深,渐渐的,她想,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秋去冬来,然后,温暖的春天又来临了。生活还是那样平静而安谧,上班,工作,回家,做饭,读书,看女儿。“幸福”那个小东西还和以前一样,时不时跳出来,在崔若珊的眼皮底下狂歌乱舞一番,崔若珊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罗芳打电话告诉崔若珊她已经结婚了,罗芳说:“崔姐,我悟出一个道理,婚姻虽然乏味,但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它终归是个归宿。幸或不幸,婚终归都是要结一次的。”罗芳嫁的男人不错,听她的语气很快活,崔若珊真诚地为她感到高兴。
  黄昏,临下班的时候,崔若珊随便翻看一本杂志,她无意中看到这样几句诗:
  
  当所有的风景都换成黑白两色
  是否还有人向往着彼岸的灯火
  一路上一路上我们都没话说
  风熄了,草涨了
  岁月变成沙漠
  烟消了,梦醒了
  喧哗变成寂寞
  你是你,我是我
  但是我们的痛苦却一直沉默
  
  夕阳穿过洁净的窗玻璃折射进办公室,橘红色的光晕温暖地洒在崔若珊的脸上。她轻轻把这几句诗念出声来,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你是我,我是我,但是我们的痛苦一直沉默。”她的眼泪一滴、两滴……悄无声息地落在手背上,她的眼泪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闪烁。她终于第一次为那个曾经短暂地靠近过她生活的男人流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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