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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2008-03-17 23: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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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在叙述上自由度大而广,表达的内容呈现多元化,小说结构严谨,把握得当,驾驭文字游刃有余,尤以心理描写细腻细微,语言表现形式丰富、形象,令人叹服。    一 1997年的夏天,张利军家还没有电话。7年后他想起这事,觉得不可思议。那时他已是蓝城报社一名年轻有为的记者,处于信息传播的中心,可自己家却连电话都没安装,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事实往往不够完美。正如他陷入回忆时,总有一种想重活一次的冲动。当然不只是为了安装一部电话。重新整理过去的念头如此折磨,像一名成手的裁缝,徒有剪刀和针线。好在那时他有一部数字寻呼机,卡西欧牌,外形颇似贾宝玉胸前挂的玩意。在当时算是新型,小巧别致,按键竟是紫色。买完他就后悔了,怀疑它是女式的。怎么看怎么象,索性扔在裤袋里,不敢示人。上司和同事依旧抓不着他影儿,能让那只“蛐蛐”叫起来的只有马里他们几个哥们。嘲笑果然未能避免,他们的寻呼机都有巴掌大,马里甚至还有一部发糕般的翻盖手机。那还是个崇尚粗犷的年纪。拥有婉约型寻呼机的张利军羞涩地红了脸。7年后他想起这事,觉得不可思议。如今除了酒精,再没有什么能够让他脸红了。 那还是个喜欢群居的年龄——现在他连和老婆儿子住在一起都感觉拥挤,所以他的寻呼机并不消停。有电话的小卖店距他家大约100米,寻呼响起,他便箭一般冲出家门。7年后,张利军看到了那个在夕阳中奔向伙伴们的年轻身影,为此唏嘘不已。可事实上,23岁时,他就是个磨蹭而任性的家伙,他总是压抑着被朋友召唤的兴奋,懒洋洋地溜达到小卖店,随手拨一个号码,问:“什么好事啊,呼我?” 仅有限的几次,他跑着去复机。寻呼机上显示的尾号是“7”。这个“7”就是方霞。 二 蓝城不大,只有60万人口。在蓝城的街上碰见熟人比碰到好看的女子还容易些。如果既是熟人又是美女,想碰到就有点困难了。张利军对此感触颇深。极端的例子是方霞。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1997年深秋的某个夜晚,她在仁义胡同的一所红砖楼前一转身,再转过来时,已是7年后。 街角有一家洗浴中心。他经过时朝门口瞥了一眼。正巧看见推门而出的她。她歪着头,一把长发遮了一边脸颊。他还是认出了她——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凡人(区别于明星)——放慢脚步,若无其事回头,使大半面目能够清晰呈现在她的视野中。于是,邂逅成功。美丽自不待言。令张利军惊叹的是她的容颜没有一点变化。时间在她身边拐了个弯,裹夹着张利军一干人等奔衰老而去。唯一的幸存者,刚被温水冲洗过,光洁无暇,清丽逼人。发梢还在滴水,她含笑拢在手里拧了一把。顺着几颗跌落的水滴,他看到她白嫩的脚趾(她赤脚穿着拖鞋)。他认为自己晃了一晃,赶忙稳住神。 先是寒暄,寒暄之后说他胖了,说他胖了之后两人都把嘴角咧开。张利军暗自收了收小腹,并想起唇上没刮净几根短髭。方霞变戏法似地从后脑取出一把牛角梳子,另一只手配合作业,捎带着几绺头发重新别了回去,面部愈发明朗。一台暗红色轿车及时从街上驶过,再普通不过的桑塔那,两人同时饶有兴致地目送它远去,好象那车里装着下一个话题。 我怎么总也碰不见你?啊呀,一晃就好几年过去了。他的话没破绽,只是泛泛的感慨,很难说他想不想见到她。我也碰不到你啊。她沿着他的思路答到。过的真快。她的话也听不出弦外之音。他嘲笑了自己。他们原本就没什么关系。又不是旧情人重逢,何必神经兮兮。但他也同时感到一些异样,似乎有一股很粘涩的气流在他们周围萦绕,使他们不甘于一次匆匆的邂逅。她的眼睛盯着他时,这个感觉就更强烈了。他一时却寻不出头绪。哪怕连电话号码也不便交换的。他们没有业务往来,没有同学名分,没有朋友情谊,除了男女间的勾当,谁能给出他们交往的理由?只能如此。他借口有事先走,她好象还想多说一会,可说什么呢?他确定对方也不甚清楚。 方霞说她在姨家开的纺织厂干活。张利军不是很相信。他知道她的毛病:喜欢撒谎。问题是她太好看了,容貌使她人格上的一切缺点都受到忽略,包括撒谎、虚荣、轻浮等等,认识这么多年,他相信过她的话么?没有。但这不妨碍他心疼她,怀念她,甚至现在,想占有她。张利军一边沿街慢走,一边想着占有她的可能,他确信自己受到了后者的暗示或鼓舞,为此,心情慢慢明亮了。 三 方霞曾是马里的女人。这些年来张利军始终对此耿耿于怀。选择性的失忆对他并不管用,他多少次强迫自己忘记这层关系,反而擦亮了它。方霞在他面前是透明的,他只看到她背后的马里。没办法,他们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哥们,而他是个重友情的男人。他的眼光只好泛泛掠过哥们的女人的头发、嘴唇和胸部,最终停留在马里帅气的脸上。他们大声谈笑着,故意涉及一些刺激性的字眼,把女孩扔在一边。他们都要表明一个态度,就是女孩带来的欢欣只是男人间友情的陪衬。这种三角关系中,相对尴尬的是张利军,方霞受到的冷落只能证明马里的态度(更重视友情),他却无证据表明自己同样是大男子主义的。 他还纯情,与异性的交往处于被动,他的魅力也不足以使他受到美女的主动攻击。马里恰恰相反,外型俊朗,个性迷人,身边的女人川流不息。其中方霞号洪峰来势最凶时间最长,差点破了马里的防线。为了解决小集团里的性别失衡,方霞领来了高欣欣。张利军总算有了怠慢的对象。夏夜,在马里租来的小屋中,他和哥们叼着烟卷,伴着张楚的歌声,站在阳台上肆意谈笑,背后两位女听众投来的目光如清风一般吹拂着他们的轻狂。可好景不长,他们在谈话的间隙发现,女孩们以窃窃私语代替了花瓶般的自我暗示。录音机被王菲霸占了,她们也霸占了马里的床,侧身对卧,嬉笑中把瓜子皮均匀地抛洒在床上地下。无人喝彩,他们的高谈阔论和虚荣心再没有坚持的必要。无奈加入她们的聊天,在对化妆品价格的感叹和对肥皂剧的抨击中将她们的联盟分割,重新组合。面对新搭档的一刻,张利军的失望无以言表。高欣欣太丑了,而且是个卖化妆品的。她的工作或社会地位他倒无所谓,反正也不想和她结婚。可她的外貌不仅不能为他争光(像方霞出现在马里身边,总会吸引路人的艳羡目光),却使他自觉得受了羞辱似的。这种心照不宣的男女格局中,他变得寡言少语,偶尔附和着马里和方霞的谈话,他的脸也朝向帅哥美女,对身边丑女的搭茬爱理不理的,后者却相当兴奋,厚嘴唇翻动着蠢话迭出,不时自我感觉良好地大惊小叫,真伤透了两个男人的脑筋。张利军注意到了哥们间的默契,转向高欣欣时,他们都皱着眉头,转向方霞时,他们的眼中朦胧着笑意。 午夜来临之即,四人出了马里的房间,两个男人分头送女伴回家。这是个苦差。街上行人寥寥,张利军还是尽挑僻静处走,或者干脆打车。他太怕熟人看见他丑女在侧了。高欣欣上楼前,不小心扑倒在他的怀里。左右无人,香气扑面,黑暗遮掩了她的恐怖外表。他盲目地抱了她一会,然后很有礼貌地扶正她。你家楼前真该修整一下,不平。他诚恳地建议。后者却嘻嘻笑了,竟把他的话当成了幽默。他懒得明说。与她接吻的情景是恐怖的:她的两颗门牙向外龇出,他恶毒地认为,接吻时他们的牙会挂在一起,无法打开。7年后,张利军猜测着自己当时的心态,他之所以忍受高欣欣是否有迂回征服方霞的企图呢? 那时候大家都是在玩,与女孩的交往也是玩。没人想把她们变成自己油盐酱醋的妻子。她们自己也该认清形势,就像方霞,虽相貌出众,但她的家庭、职业、学识、修养都与马里不相配,这些才是婚姻看重的东西。刻薄些说,他们般配的只有飘渺的爱情和成熟的性器,而这些是玩的部分。他们的相识也过于浪漫。“像玩似地。”马里如是说。话说马里上班途中总是遇到一个漂亮的女孩,他们从互相对望到一笑而过,如此一年,未说过一句话。那天马里所在的侦破组破了一个大案子,受到了上级的嘉奖。马里心情愉快,碰到她时顺嘴说了一句:“请你吃饭啊。”她就跟着来了,进入了他们的小圈子内。马里——刑警,张利军——记者,张一刀——外科医生,袁野——大学讲师,大鸟——政府公务员。看看,他们是多么出色的一群光棍,有文有武,热闹而寂寞。除了钱,他们最缺的就是女人了。7年后的张利军有点纳闷,在如今的他看来,女人简直唾手可得,怎么年轻帅气(纵向比较自己)时反而会缺乏。惟一的解释是,那时他们都还相信爱情,由于相信而谨慎,由于谨慎而疏远。他们沉醉在哥们的友谊中,喝酒、听歌、弹琴、打架、踢球,却对爱情敬而远之。他们太爱玩了,就是没学会玩爱情。 即便是很有女人缘的马里,也坚持称自己是处男。只有他身边有女人,频繁更换女友,带大伙去夜总会泡小姐,在那里练就讨好女人的技巧。在他看来,女人和爱情是两回事。他的爱情观象他的处男之身一样,神圣不可侵犯,并影响着一群人,让大伙都乐于坚守。他针对女人的实践却没有代表性,原因在于他的外貌和信心是不可模仿的。言行不一的荒谬,并未影响马里在小圈子里的领袖位置。大家都喜欢去他那里,因为他那里有纯洁的爱情理论和鲜活的女人。 四 张利军改变了上下班和黄昏散步的路线,每天数次经过翰墨街。翰墨街靠近方霞所居住的小区,与张利军家和蓝城报社之间的连线构成等边三角形。也就是说,张利军每天上下班的时间要比以往多一倍。他不骑车,也不乘公交车,以提高与方霞相逢的概率。 起初他没多想,顺脚就拐上了翰墨街。那里麇集着水果摊位。他的眼光滑过香蕉、草莓、西瓜光鲜的凸凹的表面,探询它们多汁甘美的肉体。那只最大最甜的水果在哪?葡萄的眼睛、石榴的嘴唇、樱桃的乳头、鲜藕的四肢,他要汲取它的芳香,用舌尖舔着,牙齿轻咬,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再不吃它就会风干,就会被别人拿走,贴上标签,榨取到毫无汁液。7年前他可没有这样浪漫的念头。那时他在这街上逡巡了一个月,叼着烟,穿着肥大的休闲裤子,眼神散乱,失魂落魄。与其说是在寻找,毋宁说是在等人来认取他。如今的他多么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方霞已经变成了他眼中的一只水果,他还担心什么。剥皮、去核、榨汁,这些他太有经验了。经验使他变成了懂得品味和把握机会的诗人,或者说让他更多饕餮之欲。他再也不是那个站在人群里、眼中空茫的少年了。 忽然,他想到了自己的婚姻。7年前的哥们情谊和眼下的婚姻都是他抵达方霞肉体的障碍。他所依仗的经验并未改变某种恒定的秩序。和方霞的交往仍是见不得光的。尽管经验给了他足够的胆量,但对方霞的了解仍使他有了短暂的踌躇。这是个难缠的女人。当年他的爱情领袖马里都差点毁在她的手里,何况他?解决方霞的难点不在占领,而在于安全撤退。马里曾经在方霞的穷追猛打下狼狈不堪。权衡之下,张利军反倒觉得更刺激。解决方霞的意义已经超出了对一具诱人肉体的占有,更象是一种男人间的比拼。多少年了,马里始终是他最喜欢并佩服的男人。 五 7年前他们都在忙些什么呢?传呼声响起,张利军便象《黑客帝国》里的战士一样,闪身回到朋友们中间。家庭和所谓的事业在他的记忆里模糊得像是虚拟的。惟有与朋友在一起的岁月历历在目。 马里的住处是一室一厅的楼房。门虚掩着。拉开便看到门口并排而放的两双鞋子。其中一双是黑色细带的女式凉鞋,繁复穿插的带子和脚尖处5枚小巧的椭圆趾印让人浮想联翩。它的主人从床边欠起身,向红着脸进屋来的张利军粲然一笑。他眼前一花,心脏被一把攥紧。马里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大大咧咧地摇晃着一对臭脚。“方霞,这是张记者,叫张哥。”张利军更羞赧,眼望窗外若无其事地在屋里挪了几步,便扑向桌子上的录音机,好像他是专程来给一对情侣送音乐的。 那时他们喜欢的一首歌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帮要混》,赵传唱的。“外面明亮的世界只剩下一点点的光,黄昏啊黄昏,谁来招我游荡四处的魂,我走向我那温暖的窝,我的哥们全等着那个角落,彼此分享着滚烫的体温……”烟草和音乐让沙发上的他渐渐镇定,和马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躲闪的目光把女孩的形象收集整理出来。一件无袖的黑地蓝花的连衣裙,质料不详,随身,衬托出苗条的体态和丰盈的肉感。丝袜也是黑色的,无尽的媚惑隐没在及膝的裙边。他注意看了她的脚,对应了从鞋上趾印引发的想象。皮肤的白皙和光洁无可挑剔。某一瞬间,她抬了一下胳膊,他瞥见了她腋下淡淡的毛发。他内心藤蔓上生满成熟的荚果,此刻噼噼啪啪地爆落。 比较圈子内的其他人,马里和他更亲近。因为他们都足够聪明和自恋,两人是彼此眼中的一面镜子,乐意把对方的优点收为己有。所以他俩在一起时,才能不依托某个游戏,而只是日复一日的空谈。其他朋友在场,他们才进入到具体的游戏中。女孩们带来了吉普塞扑克。这是高中时就玩过的游戏,因四人间尚可开掘的恋爱可能,重新提起了大家的兴趣。高欣欣盘腿坐在床上,手法熟练地撮合着两对男女。一个错误是,张利军和方霞被卜算成了一对儿,或者,高欣欣一厢情愿地把自己许给了马里。她倒开心了,可吓坏了张利军。哪怕别人没在意,在随后“五十K”的比拼中,他还是狠狠地打击了方霞,对她的出牌不依不饶,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向哥们表明清白。 大雨在深夜不期而至,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玩一宿扑克,女士没问题吧?要不女士睡床,我和利军睡沙发。再不咱们四个都挤在床上睡得了。”马里总是能把他的绅士风度和流氓气质结合得很自然。三人哈哈大笑,张利军却冷着脸。刚刚分掉了四瓶啤酒中,他包办了三瓶,持续的酒嗝让他看上去心不在焉。他走到阳台上查看雨情,潮湿的水气扑面而来,心中隐约地不安。他的预感没错,他听见自己说:“我得回去了。” 伞只有一把,还断了一根骨架。在滂沱的大雨中它只是个心理安慰罢了。还有身边的高欣欣。他用左臂拥紧她,她再饶舌也敌不过雨声,索性扮做温柔的小猫,靠在他的胸前。衣服很快就湿透了。出租车总在绝望时开来,暧昧的黄灯闪过他们紧拥的身影。他们在满街横流的雨水里踉跄而行,谁不愿意放弃这个相互取暖的姿势。末了,在她家楼下,像诗歌所写的那样,雨水从他的嘴唇流向她的嘴唇。一把破伞是这场雨中热吻的道具。再远的背景存在于他们的脑海中——他们最好的朋友此刻也翻滚在床上,而那张床上还残留着他们的体温。他们像两个被驱逐者,吻得愈发卖力。7年后,张利军可以轻佻地向别人描述这个经验,“很过瘾!”一次朋友间小聚,他扶在酒瓶劝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你们都该试试,在大雨中。”实际上,这个吻留在他的记忆里,只有雨水的味道。曾经的激情感受他一点都记不得了。他的朋友们只关心后来的事: “你们干了么?” 六 翰墨街角有一家门脸很小的音像制品商店,店主是张利军的初中同学。他近来的频频光顾让老同学摸不着头脑。门前的摇椅上,张利军如光棍时代那样在一支支老歌中打量着街中飘闪的女人,把老同学狐疑的目光抛在脑后。他想起马里对那些女人胸前凸起的评价——“颤的才是真的,不颤的是海绵”——兀自笑得意味深长。无聊的夏日午后,他躲在银杏树荫下,按照马氏标准为那些飘过的胸部做着评判,结果和7年前一样,表里如一的并不是多数。这时,他的目光捉住了她,从颤动的胸部向上,瞄准了她的脸。在是与不是之间,他的恍惚中带着一点伤感,仿佛她的相貌在移动的光影中并不确定。 期待已久的相遇未如预想的那样让人激动。夏日午后的疲乏使人有忽略一切的错觉。无助般躺在摇椅上,笑容像水中挣扎的气泡一样浮现。这个最可口的水果终于在最燠热的午后出现了,他努力吞了口唾液。她肚兜式的银白小衫准确地传达出每一朵闪亮的颤动,更刺眼的是背后裸露的大面积雪白的肌肤。一条街的目光都跟随着她的背部集中到他身上,相形之下,他太随意了。不仅是长相和身材,连态度也很随便,而且在受了关注后,像和整条街的男人赌气似地,更加随便了。他向她伸出了手,手到了半空才显出了一点唐突,僵在半途,如废墟上的一杆破旗。 开场白应该是:我在等你。他郑重地告诉她。郑重的仅有语气,他的神态还是恹恹的。此刻他已经站起身,学着经典的抒情姿态,左手扶住了银杏树干,眼光随着躯体漫不经心地倾斜起来,讪讪的右手一时间没有什么任务,就势掳了一把脑门上的几根汗湿的头发。她难免惊异。等我干什么呢。瞪大的眼睛充满鼓励。我也不知道。突然感觉你要经过这里,我就来了。他的说法像是童话。但表达并不笨拙,并配以瞬间涌现的天真表情。一个躲在童话里的欲望总令女人难以拒绝一些。看的出她很开心,像一只被烧鸡绊倒的小狐狸。     彼此都有空闲。他们在老同学艳羡的目光里结伴离开。他向老同学挤眼睛的表情略嫌过分了,随后着实后悔了一下。先去冰淇淋店吃各种花样的冰屑和奶油,之后在麻辣火锅店出汗。一切顺利得让人不安。方霞的牙齿和胃经受了冰火考验,还暴露了她的口味。她没有喝酒,脸庞还是涂上一层迷人的嫣红。他们一样不喜欢清淡的食物。关于口味与性欲的微妙关系,马里早有结论:口重的人欲望都强烈。那次他们一起去吃咸鱼饼子。马里夹着一块橘红色的大马哈鱼肉,顺便指出了她的某些特点。他们已经干过了。所以这话在马里玩味的神态下就有了色情的意味。张利军把这样的一句玩笑话收藏了很多年。现在他终于要来验证这句玩笑到底有几分可信了。 无论在什么公开场合,他都是她美仑美奂背部的对比,所有针对她的饥饿的目光都在他平庸的外表上打了滑。对比使她更美,也让他更耐人寻味。他们小心地绕开了马里这个障碍。她回避的方式就是干脆不发言,单单望住他随时准备应和。他躲闪着对方的眼神,那里饱含水分,似乎一个对视就会溅出几滴泪水。他知道那眼神意味着什么。此刻离最亲密接触只差一个承诺。虽然承诺的虚假众所皆知,他还是不敢冒险。安全的做法是围而不攻,直困她到忍不住主动出击。他就可装成纯情的被动者了。这些年来他学会的唯一本领就是围困,用语言来围困女人。滔滔不绝,喋喋不休。从家庭到工作,从奇遇到理想,从蓝城的新闻到国际时事,最后都落足对岁月流逝的感慨上,而她的美丽是免疫于时间的,所以他的感慨就是对她的美丽的赞叹。她羞涩地浅笑。尽管她是个美人,但他仅有的信心就是保证她听到的是最密集的且不肉麻的赞美。凝神时他有了几分心疼。是的,他的赞美是真诚的,即便没有占有的目的,他也想告诉她她有多么美丽,而他才是那个最懂得欣赏她男人。但也仅是欣赏而已。 七 “你们干了么?” 答案虽是肯定的,张利军也忍不住想要证实。他和马里刚刚看完意甲,皮耶罗的表现差强人意,他们喝着罐装的“青岛”一唱一和地笑骂着小皮。尤文的绰号是“老妇人”,他们叫他“老娘们”,因为这个球星的神态总是温不仑吞的。可他们还是喜欢他。笑骂代表他们已到了怀疑的年龄。这像是他们对爱情的态度,既怀疑又一再地相信。马里对张利军的发问猝不及防,瞥了他一眼去卫生间。 马里是个有生活情趣的家伙。那些年他先后养了三条狗,京巴走失了,大丹病死了,最后的一条沙皮,被马里从六楼的窗子扔了出去。它总在半夜叫。沙皮不喜欢叫,但马里的沙皮大约是狗类里的歌手。它的绝唱并不凄厉,他们甚至没有听到它着陆的声响,它就香消玉殒了(母狗)。马里转而养鱼,地图、彩燕、银龙,马里的两条银龙都长逾一尺。它们是贵族,悠闲而优雅地在巨大的鱼缸里游动。鱼缸上装有彩色的灯珠,每到深夜,马里就关掉房灯,一个人在钢琴曲里欣赏彩光里的两条银练。这样的享受无疑得推荐给他喜欢的人。张利军和方霞都陪过他在深夜赏鱼。不同的是赏鱼完毕,方霞也能够变成一条游动的银练,而张利军只能变成烟囱和酒桶。 “先是看鱼,你知道,看着看着就都不是人了。”马里的说法永远那么可爱,他或者有点害羞,为自己先朋友一步破了童子之身。“是处女么?”马里惊奇地看着他,轻声叹息,“应该不是。”“不是就好办了……你不会是想娶她吧。”他老练地松了口气,抖着手去拿烟,打趣起朋友。“不会。”马里一本正经,接着惨然而笑,“你想想,她躺在别的男人的身下,四仰八叉的样子,一想我就恶心。别谈这个。” 那段日子方霞不在场。据说是去了北京。具体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没人提她,众人习惯了马里身边女孩的突然蒸发。哥几个一起打扑克“填坑”。然后买酒买肉,他们不吃素。大鸟的烧肉的手艺相当不错,他若成了厨子蓝城就会少了一个庸官。大鸟还带来了一个外号叫“欧美体形”的女同事打下手,观感却令人大失所望。除了胸前两个貌似倔强的土丘,简直乏善可陈。跟高欣欣算是一个档次的。想到了高欣欣,自然也一道邀来。两位丑女彼此装模作样地试探后,很快便由同情发展到喜欢上对方。男人们并不吝惜多余的热情,反正那时他们胃口都还好。酒足肉饱后,窗外的黄昏吹来欲望的气息,他们拿火柴棍剔牙,剔完牙就叼在嘴角,像周润发的杀手扮相。有人拨弄吉他,有人熄灭了灯火。张利军的歌喉得到了发挥,他唱了很多忧伤的情歌。大意无非是他是个痴情的男人,可女人们还是不识好歹地甩了他。一只冰凉的小手在昏暗中握住了他的手。他反手将它握紧,却大声喊到:“我操,谁摸我。”大家哄堂而笑。只听得高欣欣尖声道:“肯定是马里,你俩就像同性恋。” 7年后,张利军依然怀念那些懵懂时光。所谓永恒便是某一瞬间在脑海里顽强的印记。他希望那盏灯一直熄灭着,23岁的他扭头把视线投入窗外梧桐的阴影。冰凉的手指穿插在他的手指间,指尖在他微汗的手心里搔动。他确信能够听到她的纤细的呼吸。多少年后,若谁提起爱情这个字眼,他还是会记起这副昏暗中很上镜的剪影。 “夜总会”三个字破坏了温馨的一刻。两位丑女在灯亮后的容颜助长了他们去寻欢的渴望。“真是一群流氓!”高欣欣忿然道。在一片放荡的笑声中,与“欧美体形”悻悻而去,临别还幽怨地剜了张利军一眼,后者无辜地望向天棚。“饭桌还没收拾呢,碗还没洗!”马里冲两位辛勤的女士背影高喊。“让小姐帮你洗碗吧。”高欣欣显示出与丑陋成正比的刚烈。 张利军随后在夜总会里的奔放表现令同伙吃惊。“这家伙受什么刺激了。”马里在黑暗角落里听着俗滥的舞曲微笑,看着哥们咋咋呼呼左拥右抱地耍宝。他今夜必须成熟稳重些,因为陪他的小姐搞不好可以做他的阿姨。她沟壑纵横的老脸躲在暗影,身材却格外惊人。张利军瞥了一下她的胸部,便莫名地联想到了意甲。事后证明,这位怀揣足球的大姐成了马里的性启蒙老师。 “一夜八次。”7年后,马里提到这个数字的表情,不象是在吹嘘,倒有点似心有余悸。 八 张利军相信马里像相信他自己。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况且他们都过了吹嘘自己性能力的年龄了。30岁男人表现自己的虚弱(特别是性爱这方面)才是时髦,他们不谋而合地发现这个调子,并为此重新欣赏起对方。这些年来他们各忙各的,天知道他们有过多少放纵才变得如此虚弱而厌倦。 此前出了一点小意外。张利军在和妻子不定期的例行武斗中失了手。确切地说是失了脚。恰好那一刻他注意力不集中,右脚下意识地踹了出去。年轻时,他们一帮兄弟也假装好勇斗狠,所以练过那么几下子,怎么也没想到这会儿派上了用场。妻子登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壁虎。从墙上下来后,就迅速消失了。据称是内伤。回娘家养伤兼起草离婚协议去了。张利军兴奋之余,找来了许久不联系的哥们分享自由。在婚姻的一片狼籍中,只有老日子给他幸福。马里躺在朋友书房的小床上,对后者的“侧踹”给予了情理上的支持和技术上的纠正。一番交流后,结论是:女人不可不打。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会做一辈子兄弟。 除了衣服和烟的牌子触目惊心,马里最大的变化就是愈发疲惫。好像随时随地都会睡过去。看的出那是一种相当昂贵的疲惫,需要浪费很多钞票和精子才能够换得来。张利军则摆弄着电脑,他在玩最简朴的游戏——挖地雷。这是一对反璞归真的男人。能唤醒他们兴致的就是对往事的满怀留恋的嘲弄,若这个被嘲弄的往事中有他们共同感兴趣的女人就最好了。“方霞?”马里努力回想,可见他脑子里充塞了太多芳香的名字,“不是王霞么?王霞。”在朋友的提醒下,他果断地改了这个美女的姓氏。张利军愣了一会,连争辩的兴致都没了。她对于马里不该是个连代号都模糊的小角色。为了澄清朋友的记忆,他吞吞吐吐地(其实他早知道对方不介意,假装的难以启齿只是一种故意的乐趣)交代了和方霞的一些事情。马里边听边乐,在床上滚成一团。这多像7年前的时光啊,张利军暗自感慨。同样的深夜,同样的话题,同样的默契,不同仅是,眼下的默契有那么一点小心。 “她的接吻技巧是最好的。”马里由衷道,“这么多我亲过的女人中,她最会接吻,你没好好享受一下真是可惜了。”他兴奋地点起一支张利军的“红河”烟。分享一个女人的爱情显然比分享烟草更能够检验他们的友谊。但他似乎不想把这样的分享理想化:“她就是天生骚货,你要想干她肯定能够干上。但干了之后就麻烦了。”张利军对朋友的说法不置可否,在内心中,他对年轻时的一点浪漫还残留了幻想。马里敏感地察觉了朋友的心态,嘿然笑道:“你是不知道王(方?)霞给过我的痛苦啊。”感叹之后,马里对往事进行了绘声绘色地追抚,与他对方霞名字的误读不同,一旦陷入回忆,他的叙述惊人地翔实流畅,连方霞的每个神态,他都用的大量的词汇去描绘。张利军对朋友是完全信任的,但他知道,语言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讲述(特别是回忆)本身就会自觉地追逐戏剧化效果。 其中最让张利军吃惊的是,马里和方霞的初次交合并不在那个暴雨之夜,而是比暴雨之夜离奇百倍的一次机会。据说那是个冬夜(时间上的混乱不可避免),马里和方霞在压过马路之后性趣盎然,双双潜入一个即将竣工的居民楼里。在二楼到三楼的缓步台上,他们顶着严寒和恶劣的环境以高难度体位完成了第一次性交。马里谦虚地自称被方霞破了处。“那时什么经验都没有,黄片都没看过,我还以为要干只能面对面呢,要搁现在就容易多了。”张利军则觉得马里的自嘲真诚得刺耳。马里新买的毛料西服(800元)铺在了满地粉尘的缓步台上。方霞把裤子褪到了膝弯下,然后躺了下去。作为崭新的小伙,马里在如此艰难的情形下,经过了十二分顽强地努力才得其门而入,没到一分钟,他就结束了成长仪式,从此济身于半新不旧的老爷们行列。而方霞,她早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孩了。提上裤子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为她未能把薄膜奉献给马里而满怀愧疚。马里像所有初次性交没有阳痿的男人一样,骄傲地挑剔起对方的身体记录,钻出大楼后就一个人扬长而去。西服是不能再穿了,不是一般的脏,上面还留下了不知是谁的体液。张利军对此不感兴趣,他关注的只是方霞在交合时的姿态。天啊,那多难受啊。一个在肮脏冰冷的水泥地仰身弯曲如虾的女孩形象漂浮在他的脑海,身体中段裸露的肌肤像那个冬夜嫉恨的白眼。要不是最好的哥们,他真想扑过去暴打马里一顿。 九 7年前早秋的一枚杨树叶子被马里的左手凶狠地蹂躏着。他站在傍晚的街边打电话,脖子僵硬像是落了枕。张利军如一片纸屑悄无声息地来到马里身边,面无表情地与兄弟并肩而站。后者脸上挂着甜美而诡异的笑容,正在用牙缝“电话诉衷情”:对对,去死吧,好啊,告诉我干什么啊,洗干净了啊,别丢人,洗干净了再死,当你是什么,婊子啊,不要钱的婊子,承认就好,白菊花,你配吗,让老头子送你一泡尿吧,赶紧点死,还说什么啊,不想死就做你的婊子去,好好,等着你的好消息。张利军在马里身边发呆,叼着烟数街上的行人。一些女人的小腿弧度优美,它们是轻巧摆动的桨,将一个个美丽的身体划远了。 马里收了线,僵硬地扭过头,张利军也扭头看他,温柔地对视后,马里笑了笑,说:“吃饭。”一路欢歌地走了。他在唱“骚逼小婊子”,纯属原创,歌词5个字,曲调单一,有模仿某个熟悉的进行曲的嫌疑。张利军蔫头搭脑地跟着,看马里摆动无序的小腿,就知道他正处于半疯狂状态中 方霞去做了小姐。在富丽华夜总会陪舞。以她的姿色,头牌肯定不在话下。马里是什么人,手下线人无数的名捕,岂会被蒙蔽。何况她还是招风的头牌。一个本地著名流氓(他们通常跟警察很熟悉)向马里出卖了方霞,并不识好歹地吹嘘了和方霞的丑事。他没有注意到马里猪肝一样的脸色。尽管这流氓在社会上很有面子,名捕还是毫不犹豫地拳打脚踢把他的“面子”增大了近一倍。“把他都打傻了,一边唉呦一边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我能说什么,就是打。”马里的声调异常高亢,仿佛是散打冠军在赛后接受采访。当时流行的“抓嫖”路子还是从小姐顺藤摸瓜。虽不属于刑警责任范围内,马里还是立即带了几个兄弟去富丽华把方霞拿了。这过程中,马里始终没正眼看方霞一眼。她每次企图说话,都被马里用正义的“耳光”镇压了。富丽华老板和领班都在这样的正义中噤若寒蝉。出了夜总会,马里就开车把方霞独自带走了,扔下一班傻了眼的兄弟。 后来的段落比较抒情。他们来到了郊外的一处山岭上。马里把方霞推下了车。她完全傻了,甚至忘了哭,头发散乱,眼神呆滞。几缕头发沾在她的红肿的嘴角,马里轻手帮她摘了出来,用手指为她梳理长发。马里说,还疼么。方霞微微晃了晃头。马里说,恨我么。方霞微微晃了晃头。马里的眼泪流出来,把方霞紧紧地抱在怀里。方霞这才“哇”的一声地哭了。 事已至此,马里就是再多情也无法和一个有污点的女人继续下去了。方霞本该幡然醒悟,重新做人,并羞惭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可她居然不知好歹地纠缠马里。她强大的纠缠能力此时以极端的方式表现出来。她选择了自杀,数次,形式为吞服安眠药。分手后她再次找到马里的家中,眼睛青肿得像三天没睡。马里好心收留了她,还为她准备了食物(两袋方便面)。在她边哭边吃的时候,马里苦口婆心地对她进行了思想教育,劝她树立起生活的信心。大意如此吧。他可算是仁至义尽,就在他分神的时候,对方就着方便面汤吞下了两瓶安定。她真是饿坏了,胃口好的惊人。马里不清楚眼前的危险,还在耐心说服教育。他发现对方的态度有了转变。她无声地笑了,笑得很痴呆,类似于醉酒人的笑容。点头如捣蒜承认自己配不上马里,发誓再不会来找他了。接着马里看见了她嘴角的白沫,她大声的呕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多亏马里常年应付突发事件,冷静地背起她去了附近的医院。在他的背上,她的呕吐通畅了。她又毁了马里一件衣服,是“梦特娇”短衫,时价千元。 这只是个开始。之后的两个星期内,马里又背她去了两次医院。她的胃比马里的袜子洗得还频。在进入昏迷之前,她都会给马里打电话,她知道马里有车,开得比救护车要快。自杀的空闲,方霞重回富丽华,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天天都会打电话给马里,诉说思念及绝望。马里已经麻木了。他现在只希望这个女人赶紧死掉,但不要以殉情的名义。 他们点了四个菜,家常排骨、刀鱼土豆、蛋炒蚬子和酸菜粉条。生活多么美好,奈何要以酒浇愁。他们要了一瓶42度的老窖。马里让张利军打电话给方霞,找她过来一起吃饭。“还是担心啊,要是真死了就操蛋了。来了你好好劝劝她。”张利军从没见朋友这么愁眉不展,笑道:“要不你把她让给我得了。我掩护,你先走。”“你要想要就赶紧拿走,我现在恨不得一枪毙了她。”马里掏出佩枪,虚空瞄了瞄,“可惜我这一身本领了。” 十 她的住处弥漫着一股木料的霉味。这个气息和张利军的癖好不谋而合,在他闻来,这接近于欲望的味道。青春期时,他在夏日午后躲在奶奶家的小厦子里读一些旧杂志,主要是妇女和医学保健类的。在废旧物品的陈腐气息中,他接受了相当混乱的性教育。那是大家午睡的时间,他一个人头重脚轻(蹲得时间太长)钻出偏厦,在白花花的阳光里对现实充满了莫名的憎恨。 年少时的憎恨此刻变成了正常的肉欲。一个人就是这样向生活屈服的。张利军没想到轻易就进了她的家门。更准确地说,是她的单身独居更让他惊讶。有了这样的方便条件,他和她的交往会更长久可靠。惊喜之下,他的双腿间的兄弟马上活泼好动起来。他口中念念有词,平息了有碍观瞻的骚乱。这是青春旺盛期培养的习惯,一旦胡乱反应时,他就背一段元素周期表,收效明显。这招他已许久不用,因为那个青春时欢蹦乱跳的小子如今比他更稳重。今天故技重施,也有遇到了故人的关系吧。 房子很小,只有一间朝南的卧室,屋子里摆设凌乱,处处是女孩用的东西。傍晚从敞开的窗子延伸到屋内,两件素花的文胸像风铃一般斜挂在窗檐下,双人床靠近窗子,铺着有卡通图案的粉色床单。 张利军在沙发上轻手轻脚地坐下来。卫生间内传出了水声。她在洗什么呢?这个想法让他冲动。他犹豫了一会,又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靠着床头慢慢放倒自己的身体。床上的气息和屋子里其他地方不同。他的身体在倾斜中失掉了重心,血液从下体流开,漫灌到全身的每一根血管。傍晚的光线层次分明地变化着,晦明的瞬间流转如音乐徜徉在琴键之上。他渐渐觉得昏沉欲睡,举动变得含糊。也许是酒精的缘故。挂在窗子上的文胸在微风里发出叮当的声响。 她终于走进屋来,脸庞迎着傍晚最后的一抹微光。 她洗了脸,也许还洗了其他什么部位,换了短衣短裙。 她从茶几上拣起一支烟,点燃,烟雾散开。 她看了看张利军。走到窗前向下张望。他听到她说: “你有方霞的消息么?” 十一 方霞很快喝醉了。她举了举杯,就伏倒在酒桌边上。她惟有喝醉一条路可避免尴尬。当她猛然明白了张利军也知道了她的堕落,她长长的睫毛飞速地眨动着,一丝憨笑浮出脸颊。张利军自作多情地从中读出了几分凄惨。 张利军是主讲,这是马里安排的。就是不安排他也会说。那时的他,纯真善良,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一个美丽少女自甘堕落呢。他不停喝酒,不停地说,起先婉转规劝,辅以循循善诱的各类叹词,后来慷慨激昂,用42度的吐沫星子把众多格言警句粘在一处。都有点说乱了。总之是一个目的:救人于水火。有一刻,他的眼窝都潮湿了,他恨不得与方霞对调身份,好让他们都看看自己是怎么从一个陪舞小姐成长为一个成功者的。方霞怎敢不哭,抽泣声明显多于泪水。她找到了一个逻辑,不断重复着:一、她爱马里;二、马里爱钱;三、所以她需要钱。马里翻着白眼袖手旁观,看起来对这个逻辑早已耳熟能详。这个罪魁祸首,他的滥情摧毁了一个纯洁的少女,现在倒一幅撇清自己的超然了。这是她陪舞的原因吗?7年后,马里和张利军都对之嗤之以鼻。但在当时,这还是很有感染力的,至少迷惑了张利军。他力图把她从封闭的逻辑怪圈中解救出来。没有男人会喜欢自己爱人的卖身钱。但她根本不听劝,仍在重复着她的献身逻辑。她醉了。桌子下的脚一下一下轻踢着张利军的腿。道德说教家吓得差点碰翻了酒杯。 马里只好背着她回家。张利军跟在后面。伏在马里背上的方霞,穿了一条黑色的紧身裤,臀部显得很丰满,紧绷成了两半。张利军还沉醉在刚才被踢的节奏中,一脸魂不守舍的苍白。 5瓶安定被侦察员从方霞的提包里搜了出来。马里职业性地得意了一下,旋即咬牙切齿地在方霞的屁股上拍了几掌。方霞在床上蜷缩得像一个虾米,看上去醉得不可救药。张利军接过5个塑料小瓶,收在了口袋里。好像那不是致人死命的毒药,而是什么定情的信物。当时的他真有这个感觉,死亡和爱情被浓缩在5个小瓶子中。他不能不肃然起敬。他选择了置身事外的角度,坐在屋子一角的折椅上。实际上,他有一个妄想,就是他能够收拾这个残局,只可惜主动要求有居心叵测之嫌。 兄弟俩一时无语,各怀心事。张利军烦躁起来,使了一个眼色给马里,说,那我回去啦。马里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说,别走别走,再待一会。说着比画起哑语,指了指张利军,又指了指床上的方霞。张利军夸张地瞪大眼睛摇晃着脑袋。马里深沉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又露出恳求的表情。他突然转身轻拍昏迷中的方霞,说,起来啦起来啦。陪张哥说会话,我队里有事,去一趟,一会就回来啊。他可不管方霞能不能听到他的话。转头示意哥们把她弄走。一秒钟没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利军的手心都是汗水。他没弄清楚马里的详细计划,只知道必须得帮哥们解决了眼前的这个麻烦。可怎么做呢?时间紧迫,任务繁重,不容多想。他走到床边,轻拍方霞的后背,可他拍的太轻了,不像是想唤醒她,倒像是想让她进入更深的睡眠。他迷恋上了这样的轻拍。又想起了刚才的节奏。方霞。他轻声叫她,可他的声音太轻了,反而带了一些梦幻的色彩。处男张利军一定没有这样轻声呼唤过谁的名字,一开口就被抑制不住的情愫所控制。他在自己制造的情境中全身轻颤。 “醒啦。”张利军随手在烟灰缸里摁灭第5个烟蒂,懒洋洋地招呼了一声。他怀疑她根本就没醉,也没睡着。她的头发乱了,脸上泪痕斑斑,懵懂地看着角落里被烟雾笼罩的男人。“醒了就回家吧。”张利军从折椅上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伸了一个懒腰。 7年后,张利军曾经自嘲年轻时唯一和女孩接触的机会就是送她们回家。“把她们一个个送回家,把她们一个个安全地送到别的男人的怀里。”一个说法听上去纯情伤感,那么跟事实肯定会有距离。 这次张利军改为背诵诗歌。那大概是他相对迷人的一刻。他陪着方霞行走在早秋的深夜,从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背诵到海子的《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归根结底还是励志,但多了悦耳的节律。这一来,他们的交流也变得抒情了许多。 “你可真有才啊。”一路上,方霞不断这样感叹,实实在在被打动了。她如瓷盘子一般浅薄的思想里怎么盛得下这么多伟大的诗句,只能是且盛且洒,那些诗句经过她的脑海变成了流溢的柔情,回报给背诵者。“你有空陪陪我吧,张哥。我愿意听你说话。”她撒起娇来。月色下,她的笑脸泛着柔和的光泽。张利军心中酸疼。想到自己是抱着拯救失足女青年的高尚目的,再说还要帮马里摆脱她,从公从私,都该答应她的请求。 那天晚上,张利军趴在床上把5瓶安定把玩了很久。他甚至闻了闻它们,它们没有上任主人的味道,连药味都没有。他隐约地感到失望,还是小心把它们收藏在装了日记本的抽屉中。 十二 夏天结束了。渐起的西风里,街角的音像制品店放着齐秦的老歌。老歌声里,马里和张利军这对老兄弟像若干年前一样,表情冷漠地并肩行走着。区别是,他们现在的冷漠比较货真价实。他们有的是消遣,有的是目标,那“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向哪里去”的青春年华已经溜走了。 近来他们又厮混在一起,是因为张利军的房子被老婆重新霸占。作为失城的败将,张利军不可饶恕地被放逐了,一时成了丧家之犬。离婚遥遥无期,可家门上的锁却再也不认识他屁股兜里的钥匙。想不放荡都没理由。更开心的是马里,那天他恰好也在现场,陪着兄弟一起被轰将出来。在楼道里,一对男人乐不可支。他们不是孩子了,居然也能够遭遇被赶出家门的好事?家门不就是为了使男人不再变回孩子而设下的屏障吗。 先去洗桑拿,在蒸箱里和冷水池间磨练意志和体力,又去一家小饭店啃着骨头均分了半斤老窖。前面提到了,马里是个有生活情趣的家伙。寻常小事也会被他安排得饶有趣味。肉体和情绪都调节到最佳状态后,他们躺在全市最大歌厅的包房里召来了4个小姐。“一人两个啊,别跟我抢。”马里把手包扔到了沙发上,那里装满崭新的钞票。没什么可担心的。一对兄弟的赛歌会就此开演。他们理都不理身边如花似玉的女孩。一替一首地比试起歌喉。马里歌技的突飞猛进在意料之中,幸好张利军年轻时积累丰富,勉强能够招架。美女的掌声恰倒好处地响起。张利军随手摸摸一个酒红色头发女孩的脸蛋,她笑嘻嘻地扭头去咬他的手指。啊,男人的感觉就该是这样。 嗓子唱哑,他们倚红偎翠,喝着加了一片橙子的克罗纳啤酒,再一次表达对女人的厌倦。真是他妈的太厌倦了。四个少女低头抿嘴偷笑,她们不但不驳斥客人的观点,还以温柔的存在证明着女人的价值。她们有什么可骄傲的。     住宿问题不在话下,直接去宾馆开房就行了。马里常年以工作繁忙为由在各大宾馆流浪。他是不回家的,张利军是无家可回。反正差不多。更好的去处是某个单身女人的家,当然她不能有女人的缺点,连优点也不必有。她只要作为一个概念存在就行,以适应男人们对家居的传统理解。由此他们得出一个推论,要是狗会收拾屋子,他们宁愿睡到狗窝里去。 胡诌八扯中,张利军提到了高欣欣。这个事他原本不想泄露给马里,主要是怕引来他的嘲笑。他显然多虑了。马里根本不记得这个人,无论他怎么提醒。“你们干了么?”马里懒得废话,直奔关键问题。张利军羞涩地点点头。“好吗?”张利军假装回忆了一下,皱眉道:“都一样。”他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想把高欣欣家发展成自己的行宫。马里接茬讲起自己的一次类似的艳遇。主角是一个女同学,丈夫在外地工作。一天晚上马里和她在迪厅相遇,就开车顺路送她回家。结果可想而知。马里没有乘虚而入的念头(不是卑鄙小人),还是被女同学拿下了。“她在上面,好顿忙活,彻底把我干服了。”女孩们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马里没笑,绷着脸继续讲:“有天凌晨,我没地方睡觉,给她打了电话。我怕她丈夫在家,就用了街上的公用电话。她接了电话。我说你自己在家啊。她一愣,说**啊?她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很快她纠正了,说是马里吧,怎么这么晚打电话啊。我没说自己没地方睡觉,我说没什么,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她沉默一会,说你来么。我说不了,就挂了电话。”马里扭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我们再没有联系过。” 借上洗手间之机,张利军给高欣欣拨了电话。竟然是空号。再拨一次,还是空号。他揣起手机,把一口痰吐到小便池上方的瓷砖上。那儿印有一个裸体美女的照片。 宾馆就在附近。马里把“桑塔那”扔在了歌厅的车场,和张利军相互搀扶着一路摇摇晃晃地唱着歌—— 黄昏啊黄昏,谁来招我游荡四处的魂,我走向我那温暖的窝,我的哥们全等着那个角落,彼此分享着滚烫的体温…… 十三 寻呼机响起,尾号是“7”。张利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着拖鞋就奔出门外。他第一次发觉家里没有电话是多么不方便。跑到小卖店复机,对方的声音无比苍老,“这里是电话亭,打电话那女的走了。” 7年前的秋夜,张利军趿拉着拖鞋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后,深刻认识到时刻准备着的重要性。他用了母亲的洗面奶认真洗了脸,然后把牙齿里里外外地刷了一遍,有必要的话,他想把舌头也刷一刷。找出自己最贵的一件衬衫,梳理头发,皮鞋上油,忙得不亦乐乎。刚刚收拾停当,方霞再次呼他。这次他骑了自行车,没用到20秒钟就复了机。对方的声音还是无比苍老,“这里是电话亭,打传呼那女的走了。”张利军鼻子都气歪了,到底有多少老太太守着公用电话亭呢。索性骑着自行车在街上游荡,一来也许会碰到方霞,二来回电话也相对方便。 方霞从对面走过来。她来的方向就是富丽华夜总会那边。一件黑色的高领套头绒衣,曲线玲珑饱满,长发松散地挽在头上,几缕发丝不经意地垂在脸侧。她一定喝酒了,颧骨轻红,看见张利军顿时笑容可掬。“我的张哥呀,你哪去了,也不回我的传呼。”张利军下车把着龙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热情,只是问:“跑哪喝酒去了。”“同学过生日,就喝了一杯啤酒。”方霞竖起手指,笑得很无邪。张利军心疼地看着她,怎忍心戳穿她的谎言。 “请我看电影吧。”方霞跨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赖着不肯下来。张利军紧张地四下扫了几眼。天已经黑透了。他的担心不无必要。马里虽想让他帮忙摆脱方霞,但那未必不是兄弟间的玩笑。玩笑归玩笑,即便真帮忙也不需和方霞如此惺惺作态吧。她毕竟是或者曾是兄弟的女人。重情如马里和张利军,会不介意这种混乱么? 许多年后,张利军看见那个在夜色中骑着单车的少年脸上扭曲的笑容,那是苦忍住内心喜悦的神情。方霞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他在惊恐和甜蜜中把车子骑得左右摇晃。“你要害死我啊,这要让马里看见就完了。”他的哀求既像是拒绝,又杂着兴奋,“他是我最好的哥们啊。”方霞一听,反而抱得更紧了。 文化宫上演的是一部国产的烂片子,张利军实在不想看。可东方影院里面全是情侣座位,在那里电影只是个幌子。他在文化宫前犹豫着,方霞不解,他就诚恳地道出了自己的担心(这种诚恳在7年后看起来更像是狡猾)。方霞开心地笑了,几乎扑到了他的怀里,“你可真是老实人。”受了夸奖的老实人赶忙傻笑附和。 电影是循环放映的。《机械战警》,美国片,据说在美国票房成绩不错。影院里很暗,他们磕磕绊绊地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屁股还没坐热,她就抵住他的肩头,抽抽搭搭得哭了。一切在意料之中。“他不要我了。”她重复着这句话。他不认为这事必须在影院里讨论,但很愿意安慰她。怎么安慰呢?无非是说朋友的苦衷。他一身正气地端坐,向朋友的女人诉说朋友的苦衷。很像一部言情剧的情节。他不免心生感动,为自己在诱惑下仍保持着对友谊的忠诚。她接着重复第二句话,“那是我的第一次啊。”他不认为这个事必须在电影院里讨论,但很愿意安慰她。他的身体对“第一次”毫无经验,但也清楚“第一次”对女人多么重要。他也不打算怀疑她,她又不想为所谓的“第一次”讨还公道,不过是想换得他的安慰罢了。于是他为哥们的莫须有的罪恶(夺走她的“第一次”)做出慌乱而苍白的道歉。她不依不饶,“我的第一次给了他,谁还会要我啊,你会要我么,你要我么?”她伏在正襟危坐的老实人半边身上,继续质问,声音越来越轻,嘴里的气息扑到了他的脸上,“你会要我么?你要我么?要么?” 娇弱的她猛然把胖壮的他按在了包厢座的一角,蛮横地亲吻他。他委屈地抗拒着,忍辱负重地抱着她。她拼命地抵住他的脑袋,咬他的嘴唇,咬得他又痒又痛,他只好反咬她的嘴唇,她的舌头伸到了他的嘴里,他也只能拿舌头抵挡,或者噙住她的舌尖以示惩罚。他们的唇舌扭打在一起,像天生的冤家,嘶咬着,纠缠着,牵扯着。 那是他最长的一次亲吻,至少有半个小时。唇舌分离时,他的嘴都麻了。他们瘫软在包厢座位的两角,神情沮丧,没有言语。直到他把她送回家,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仲秋的午夜,他骑着单车带着她,穿过蓝城寂寞的大街小巷,她温柔地伏在他的背上,泪水湮湿了他的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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