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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2008-03-21 21:43:21
-- 主题:另一种生活
    生活是安逸的,对一些人来说;生活又是艰辛的,对另一些人来说。虽然彼此长着相同的面孔,相同的皮肤,可生活给予的待遇却不相同。     富足的生活,我们谁都需要,那么走捷径去争取?但捷径却是万丈深渊;用身体去拼搏?但身体却总被艰难压榨到卑微。     作者用饱含深情的笔墨,细腻而感知的心,把一位在生活里历尽种种挣扎的男人,刻画的淋漓尽致。那无声的呐喊中有对尊严的呼喊,对美好的向往,对爱人的愧疚,对自我的解剖……     活着是如此艰难,但我们依然活着。只因我们的心底有个叫做“家”的地方,还有家里的那些亲人们……    一、 老木这个称呼其实挺复杂。首先,老木并不姓木,再者,老木的年纪并不算大,满打满算才三十五岁。但人们都这么习惯称呼他,连他老婆陈梅也是。仔细分析一下,这里的“木”字是形容人的木讷、老实,像木头一样。本是形容词的“老”字在这里既像是个语气词,又似乎有副词“很”的意思。 现在,老木刚从睡梦中醒来,先是打了个呵欠,接着双眼无意识地看着屋顶,那里只有满是灰尘的塑料纸绷的天花板,还有墙角乱七八糟的蜘蛛网。好一会儿才转过目光,又看着对面的窗户。窗户玻璃白惨惨的,泛着清冷的光。 老木很习惯早晨醒来的时候在床上这么躺一会儿,既能品咂一下刚才的梦境,又能顺手摸一会陈梅热乎乎的身体。这是种幸福。这会儿,老木向身边伸出的手却扑了个空,然后心里猛地一下,清醒了过来,想起陈梅正在县医院住院。老木慌忙看了看床头上的闹钟,已是快七点半了,他赶紧用脚踹了几下床那头的儿子大龙:快起来,上学晚了! 老木边和大龙一起穿着衣服边嘀咕,妈的这是怎么了,都这会了屋里还是不太亮,难怪会起得晚了。 出了门一看,漫天的大雾。站在门前,竟然看不清院子那头的鸡圈。 老木招呼着大龙匆匆洗了把脸,说,煤气用完了,汤盆里还有昨晚的剩面条,你弄灶里热一下吃了上学。我不吃了,我得给你妈收拾住院的东西。 大龙进了灶间,往灶里塞了把稻草,弄得满屋都是烟,顺着门檐往院里子溜,往上升腾,马上就和雾气狼狈为奸地混在了一起。 没一会,大龙就呛得眼泪鼻涕的捧了个碗走出来,边吃边说,我中午怎么办? 老木想了想,说,去爷爷家吃吧。还有,我恐怕晚上都不回来了,你也在爷爷家睡吧。 大龙撅起了嘴:爷爷夜里老咳嗽,还打呼噜。 老木说,那你就在家睡吧。男不汉不怕。你都十岁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晚上敢一个人去给稻田放水。你肯定和我一样胆大。 得到了肯定的大龙很有点兴奋,雄纠纠气昂昂地背起书包走了门。 老木扯着脖子又喊了句,晚上别忘了调闹钟! 换洗衣服、碗筷、水瓶等等,一件件都被老木装到了一个编织袋子里。 还需要有个保温壶的,老木想。可是家里没有,买来似乎又太贵,而且除了住院,平时又用不着。老木四处望着,后来发现了放在八仙桌上的一个带盖的塑料大碗,那是大龙过生日时,陈梅买了箱方便面,店家赠送的。泡完了那箱面,就放在那儿一直没用过,都蒙了一层灰尘。老木想,就用这个代替保温壶吧,盖严了,饭也不易冷的。 最后,老木将手伸入枕头下,摸出了一叠钱。想了想,又将枕头翻转了过去,仔细看了看,确信没拉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将钱装入上衣口袋里。 昨天医院就催款好几次了,今天怎么说也得把钱交上,老木想。可家里的钱全拿上了,还差一半。到哪儿去弄钱呢? 本来老木想好了要找连成借的。老木知道连成从北京回来了。连成是和老木从小光屁股一块儿玩大的,私交不错。后来连成去了北京做假证件发了财,把家里几间矮小的瓦屋翻成了楼房,并买了辆锃亮的小轿车,没事就在村道上转悠。虽说发了财后的连成和老木相处得冷淡了些,可这是因为老木有意疏远了他,老木认为自己已经高攀不上连成了。可连成见了老木还是很客气,每次从北京回来都要找老木聊会。 只有在连成那儿,拿上个三千五千的才没问题。老木想。可是昨天老木从医院回来得太晚了,当走到连成家门口时,发现楼上楼上早已没了灯光。这会儿是早上,早上找人借钱,在当地是犯忌的。可不借又不行,怎么办? 老木呆了一会,还是把东西提溜着出了门。 上学的孩子们的喧闹过了后,村道上就静了下来,即使有个把人影,也是影影绰绰的在雾气中显得很不真切,像是不经意间的幻觉。 那么大的雾。老木咕哝着,眯着眼,在前看不到头,后看不到尾的村道上走着,一忽儿头发就湿了。他伸手抹了抹,发现还是不甘心地走到了连成家门口。 门开着。老木踌躇着,鼓不起勇气往里进。 这时,连成老婆从院侧的厕所里走了出来,边还系着裤子。看见老木,脸红了一下,接着招呼:老木哥,这要去哪儿? 老木一惊,忙回应:去医院,陈梅在那儿呢。 哦,正想问你呢,陈梅怎么样了? 连成老婆很关心地问。 说是什么红血球太少,我也不太懂,才两天就花了四五千。老木的眼里漫进了雾气:还没完呢,医生还叫继续治疗。 你说,怎么得这病。 连成老婆说了这句,然后就没声了。 老木低头在那儿站了半天,才觉得情形有些尴尬,忙说,我该走了,你忙吧。 然后就快速转过了一道巷口。 走着走着老木就骂自己,干吗不开口呢,这可是陈梅救命的钱啊。老木站住了,狠狠地跺了下脚,又转了回来。 这回正碰上叨着烟刚出门的连成。 老木,连成说,听说你要到陈梅那儿去? 老木说嗯哪,这就要去的。接着又吭哧了半天,说,你、你吃过饭啦? 连成说吃过了,又问老木:你吃了吗? 老木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就站在对面不吭气了。 半天,连成说,老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老木说没有,接着慢慢地转过身,想要走开。 这时连成忽然问,陈梅看病的钱够用不? 老木回过头,脸涨得通红:还差一半。 一半是多少? 三千多吧。 咳,你怎么不早说! 连成很生气的样子:治病要紧嘛,你看你,就顾着面子。我家里现成的钱,还好没顾得上存。你等着,我拿给你。 老木感到自己的眼眶热热的,鼻子发酸,竟有孩子般的委屈。 二、 推开病房的门,一股沉闷的热气和着来苏水的味儿扑面而来,老木不由得皱了皱鼻子,回过头,又贪婪地吸了一口外面的相对新鲜的空气,才带上门。 挨着门那床是个老头,床前围着一帮子人,其中有两个孩子很活跃,又喊又叫的,所以显得有点吵。中间的床上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看来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倚在床头上,手里捧着本书,不时抬头厌恶地往老头那边瞪一眼。 最里面的那张床才是陈梅的。 老木穿过吵闹的老头和安静的女孩,看到陪床的丈母娘正在伺候陈梅吃饭。半倚着的陈梅手里拿了一个包子,有气无力地咬着。丈母娘手里端着碗水,不时送到陈梅的嘴边。 老木先是叫了声“妈”,然后说喝清水怎么好,该弄点汤的。陈梅费力地摇摇头,说什么也吃不下。老木说要的,接着就打开手里的编织袋,拿出了里面那个带盖的塑料碗。 老木下楼,到医院门口的小饭馆做了个鸡蛋汤。 付了钱后端那个碗时,老木才觉得很烫,无法下手。 小饭馆的老板有点鄙夷地说就不能买个保温壶啊。老木意识到保温壶是真的比塑料碗好,不只是保温,而且还好携带。但老木不舍得那几十块钱。他对老板抱歉地笑笑,说老板你这儿有旧报纸什么的吗,我包着端就不烫了。 陈梅住在七楼。老木端着汤边往电梯那儿走边不住地说,注意啊,烫啊。进了电梯,老木又说:大家让一下,很烫的。电梯里的人边往一边让边都很厌烦地看着老木。本来还能上几个人的,但看看了老木手里的汤,就很没勇气地停在了电梯外。 电梯中途停下时,角落那个人不知是不是妒忌老木身体周围空间的宽广,用肩膀不轻不重地撞了老木一下。溢出的汤烫得老木哇的一声叫唤,那人方才说,我要下。接着就快步窜出了电梯。 老木的手火烧火燎的疼,但电梯里满是人,又没有可放的地方,于是只好边咬牙边直吸气,惹来了周围人们的轻笑。 刚到病房,就有护士进来催款,顺便把老头床前的那帮人赶走了。这一点令那个看书的女孩很是高兴,于是待护士走后就主动对老木说:这年头,医院就认钱了,还救死扶伤呐,屁!     老木对她笑了笑。 女孩又对他说,可别信他们押金什么的呀。只要交了押金,他们从不给你剩下,全给你花光了才让你出院呢。 老木又是笑了笑。 女孩没见老木答话,就有点不高兴地又把眼睛移到了书上。 交完款回来,陈梅欠了欠身:钱够吗? 老木在她身边坐下来,说够了,在连成又拿了钱的。 陈梅从没有血色的双唇间呼出了口气:唉,欠帐了。 老木也感到心上被一块沉沉的东西压住了:是啊,欠帐了。 陈梅又说,我也不知哪天能好起来。 医生不是说了吗,你就是好了,一段时间内也不能干重活了。老木说,往后你就在家呆着,我出去挣钱。 陈梅苦涩地笑了笑:就你那身子骨,算了吧。放心,我死不了的,还能干。 确实,这些年老木没出过大力气。以前的老木可是个很壮实的小伙子,走起路来都登登带响。那时和陈梅谈恋爱,由于家庭条件不太好,陈梅的父母不同意。但两人却常常偷偷幽会。那个冬天,有一次两人钻进了乌龙河桥的拱洞里,相拥着粘粘乎乎的就忍不住动了真格。就在忘生忘死的关头,陈梅的母亲找来了,一看老木正光着屁股趴在女儿身上拱动,气得发了疯似的冲了过来,死命的推搡,竟把还没来得及提上裤子的老木掀进了结着薄冰的河里。 后来老木住了好多天的院,出来就一副脸儿煞白的样子,看不到多少血色,腰也似乎佝偻了起来,而且还不时地咳嗽。 可能也是有愧于心吧,陈梅的父母到底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只是那个壮实的老木再也找不回来了。刚嫁过来时,陈梅以为老木调养一段时间慢慢会好起来的。那年秋收,雇的收割机将稻子割下后,老木独自一人将两亩粮食扛到了家,然后就脸色青紫地一头栽在地上,半天才醒过来。后来,好几天躺在床上都吃不下饭。 由此,陈梅就不让老木干重活了,平时就是做做饭、喂喂猪、打扫打扫家里什么的。陈梅呢,忙季就顾着责任田,闲时就弄个二手的麾托三轮到处赶集赶庙会。瓜桃梨枣、针头线脑的什么都卖过,风里来雨里去,每天也总能挣来三十五十的。 这些年过去了,他们生了儿子大龙,老木的身子也没出现过任何异于常人的迹像。日子要是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着,也未尝不是种平实的幸福,可就在前几天,陈梅竟突然晕倒,后来还严重得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听到两口子谈论着生活,一旁的丈母娘想到了是自己把老木整成这样的,所以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老木和陈梅对视了一眼,就说,妈,没事你就先回家歇着吧,这儿有我呢,一夜没合眼了都。 老人借坡下驴,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该我出手的时候了,老木半开玩笑地对陈梅说,回去我就找活儿做。你放心,我一定找轻松点的,不累的。 三、 老木被二胖叫去上工时,陈梅慢腾腾地扶着墙一直跟到了门外,直待老木走远了,不放心的目光还紧紧地粘在他的背影上。 出院后,看着陈梅一天天的能自己活动了,老木就迫不及待地找了二胖。 二胖是扛包队的头头,手下有帮人,专门负责给镇上及周边大大小小十几家米厂装运。 你行吗? 听到来意后,二胖怀疑地看着老木。 九月的天气,老木都穿上毛衣了,可二胖还只是穿个背心披着个外套,见老木看他,干脆把外套也甩到了一边,露出结实的疙瘩肉。 老木看着二胖,想着自己从前也像他这般壮实,无论庄稼活还是别的下力气的事都从没输给过别人。当年摔跤,二胖可常常是手下败将的。老木觉得自己很悲哀,二胖这么怀疑自己的能力。可没办法,人家有怀疑的资本。 我行的。老木说完,又使劲地对二胖点了下头。 可是五十斤一袋的米啊。 二胖强调。 我知道,五十斤。没问题。 老木在来之前早想好了,自己身体再差劲,也不会连五十斤都扛不动。 回家后,老木对陈梅说,二胖也说才五十斤,没事的。 到了米厂老木才发现自己错了。米袋子是五十斤没错,但却是要每次扛三袋。 老木有点傻眼。 轮到老木时,他照别人的样子弯下肩头接米,心里直发虚。 一袋,两袋。接着听到二胖说:够了,就两袋。老木刚干,得先适应。 老木抬头看了二胖一眼,传达他的感激。边上人忙喊,别乱动,当心袋子掉下来。于是老木忙跟在别人后面往货车走去。 开始车还好装,把米袋往车上一搭,上面有人接过摆放。随着米袋越装越高,就必须使劲地耸肩往上扔了。老木看着别人轻松地弯下腰,而后猛地一用劲,“嗖”地一下,几袋米就飞了上去。他也学着,但试了几次也不行,需要使劲的弯腰,咬着牙才能硬生生地搡上去。 后来彻底够不着了时,就在车边搭上了跳板,扛着米袋子走在上面晃悠悠的。老木看着都头晕,坚持着走了两趟,腿就开始颤抖了起来,大张着嘴直喘粗气,湿透了的衣服死命地粘在身上。 行吗? 二胖问。 没事。 老木答应着,就一件件的往下脱衣服,最后像二胖一样只剩下了背心。老木恨不得把自己的皮也扒下来,如果那样能让自己清爽一点的话。 老木不住的地心里给自己打气,撑过第一天就好了,成事开头难嘛。但临到结尾时累极了的老木还是还是在跳板上摔了下来。重要的不是胳膊摔破了,而是其中一个米袋摔破了。 我赔…… 还没爬起来老木就惊惶地说。 二胖跑了过来,很无奈地说,你两天的工钱怕是也赔不起。 米厂老板过来了,看了看袋子,说洒得不多,弄回去重新包装。看在二胖的面子上,就算了吧。 你看这,真是…… 老木搓着手还没说完,老板已经走开了。 中午饭是凑钱在路边饭摊吃的,下午又装了一车。天落黑时,二胖分给了老木二十块钱。 这时有人发起了牢骚:操,咱们扛三袋,人家扛两袋,分的钱却一样多! 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二胖瞪起了眼睛:都左邻右舍的,照顾点行不行?谁要是不想干说出来,明天我可以不叫他! 没人再吭气了。老木觉得脸似火烧,忙又抽出十块钱塞给二胖:我少分点。 二胖又推了回来,很坚决。老木只好拿着,然后咳嗽了一声说,明天我也扛三袋。 回到家,陈梅已做好了晚饭。 你看,说好了我回家做饭的。你还没好利索。 老木疲惫地说。 陈梅说没事的,有大龙帮我呢。 坐在饭桌前,老木一点胃口都没有,唯一想做的就是爬到床上去。他见陈梅在盯着他,于是就拿起筷子,很艰难地吃着,只吃了半碗就停下了。 明天你别去干了。 沉默了半天,陈梅说。 那不行,老木说,还欠着帐呢,大龙也快要交学费了。还有柴米油盐的,哪样不要花钱。刚开始干肯定累,习惯了就好了。喏,今天才装了两车,二十块。 老木将口袋里汗湿的钱掏出来,递到了陈梅面前。 第二天到了米厂,老木坚持要扛三袋,二胖再劝也不行。最后弄得昨天提意见的人都来劝他了,说老木你别和我赌气,身子要紧,要是压伤了可不好。 老木说没事的,我试试看。 当第三袋米压在肩上时,老木腿一哆嗦,差点软下去。边上人忙扶住。接着老木就颤悠悠地走了。回来后,笑眯眯地对二胖说,没事,就三袋。 一趟,两趟,老木的腰越来越弯。别人都叫他别扛了,可老木不,扛了两袋后,就这么死死地咬着下嘴唇,弯腰等着第三袋,不然不走。终于的,那趟走到半路,老木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等到别人跑过来,已然是晕了过去。 在家里的床上,醒来后,老木对坐在床边垂泪的陈梅说,不小心,扛得猛了点。今天歇歇,明天我一定注意。 陈梅说,祖宗,你就算了吧,咱地里有粮食,菜园里有菜,一时半会的还饿不死,犯得着拼命吗。 虽然觉得陈梅说得有道理,但老木还是很惭愧。闭着眼在那儿想了好一会,才说,要不我先歇几天,然后到县城里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合适的活儿干。 这年头,挣钱的活哪能好找。 陈梅叹着气。 老木说,不求挣得多,每天见钱总比闲着好吧。 陈梅说,那你看看也好,只是再不能做扛包的活了,你的身板,干不了那个。 把县城里的大街小巷全都走遍了后,老木才明白什么叫做“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地”了。别说体面点的活了,就是饭店刷碗洗菜的小工,虽说工钱少得可怜,可都有人抢着应聘,而且多是些小年轻。老木根本争不过他们。俗话说,三十而立,三十多岁的老木去人家那里找这些小活儿干,首先就让人家脸上生出了不屑。 在刺心的目光下,老木在心里感叹着,虎落平阳啊。后来又想想,不由自嘲地笑了,自己能算只虎吗,连只狗都算不上。 后来还是有人愿意要他了,说只要有力气就行。老木去了,竟然还是扛大包。在火车站那儿,从车皮上往下卸东西。火车拉来什么就卸什么,白糖,黄豆,面粉,大米……工钱比在二胖那儿倒是高出了一截,只是肩上的袋子也重了一截。老木眼馋着工钱,但却在心里对这活儿打怵。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们热火朝天地干着,不时还相互调侃一下,然后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老木感到很是羡慕。工头见他光看不动,就不耐烦地催问,到底干不干?老木很惋惜地摇了摇头。 彻底失望了后,老木就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回家了。三十多里的路,在落日的余晖里,骑了一身的汗。 刚拐进村口,后面响起了汽车喇叭声。老木回过头,看见连成的车正从后面驶来。老木忙向边上让开路。连成的车赶了上来,并没有马上开走,而是摇下了车窗问老木,去县城了?老木说是。连成说那你不早说声,我也在县城玩了一天,捎上你多好。 村道本就不是太宽,连成的车在那儿后,只剩下了肩膀宽的距离让老木走。听了连成的话,老木在感激地向他笑了一下后,自行车就不慎歪倒在了路沟里。 连成停下车:老木你没事吧。 事倒没有。老木爬起来,看看连成的车,又看看自己的车,心里很不是滋味,万念俱灰,几乎要哭出来。 晚上老木喝了酒。喝高了后就不住的对陈梅嘟哝说,从小是和连成一块儿玩到大的,那时连成并不比他强多少,可你看现在连成混得,再看看自己,真是白活了。 开始陈梅还是啊是啊地附合他,可听老木一遍一遍的,不由得就烦了,说老木你怎么女人似的说个没完啊。能挣来钱那是人家连成的本事,有本事你也挣呀,干红眼有什么用。 老木就有点发急地说,你后悔了吧,后悔没找个有钱的男人吧。 老木你放屁! 陈梅嚷了起来。 唉,谁让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呢。 老木说着,就哭了起来,很伤心的样子。 陈梅先是惊讶地看着他,接着眼圈也红了。 四、 条件就这样,先将就一下,等找到像样的房子我再给你换。 连成抱歉地说。 已经很好了。 老木搓着手说。说实话,连成租给他住的这个房间虽然不大,却很干净。雪白的天花板,墙壁也是雪白的,地上是青色的水磨石。床和桌子都很结实,被褥也都是连成新买的。老木出来就没打算过什么好日子,所以对这样的条件很满意。 老木住的是个小院,相对着的东西两厢共六间房子住的都是租户。连成小声对老木说,没事别和其他的租房者多接近,当心暴露身份。有人问,就说是跑业务的,拉广告的。 老木走到院外,眯着眼看了会北京晴朗的天空,然后进来说,连成你交待一下,我该怎么干? 连成说,不急,这事明天再说,现在咱们先吃饭。 连成抄起手机,叫这个叫那个的,说过来吃饭。听着用的都是家乡话,老木明白,叫的都是老乡。 饭店很豪华,饭菜很丰盛,服务小姐很殷勤。这一切都让老木感到拘束。老木只在家乡小镇的饭馆吃过饭,早些年身体没伤去外地大城市打工时,工地的饭吃腻了,偶尔出去打牙祭,吃的也都是路边摊或小饭店,大饭店只有干看着的份。刚才连成的车停在饭店门口时,服务生彬彬有礼地过来放车门,把老木吓了一跳。若不是有连成带着,老木都不晓得先迈哪只脚才好。 连成说,这才是生活。 连成在这种场合很自如,不住的把服务小姐呼来唤去,倒水、拿打火机、催菜,主人翁意识很强。不光连成如此,除了老木,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很自如,看来也都是见惯了这种场合。 人到齐了,有七八个,经过介绍老木才发现,竟然都是一个镇上的,其中有个还是老木的小学同学。其他的人虽说不认识,但东扯葫芦西拉瓢的一番叙说后,总能拉上点关系,不是同时认识某个人,就是上几辈有点亲戚关系,要不就是相邻村子的。 在北京那么大的地方,和这么多家乡人在一起,老木感到很亲切,很有安全感。 你早该出来干这个了。 那个小学同学对老木说。 这些老乡们都是做假证件的。 是啊,连成接上了茬:老木我早就想叫你来北京了,就怕你不肯,所以你一提我就答应了。 确实,在家时老木嗫嚅着对连成说想和他一起干时,连成答应得很爽快,说老木你是想单干还是跟着我干?老木说单干我还不懂,我先跟着你干。连成说也好,在假证件这行里,我是专门卖假发票的,手下刚好缺个送发票的人,是个跑腿的活,你先干着,想单干了你再提出来。 那晚老木、连成还有好几个人都喝多了,饭局散了后连成就张罗着去洗澡。刚才和连成在饭店里等人时老木没发现,这会儿出来了才知道好几个人都是开着车来的。老木很感慨。 到了浴池洗过澡,连成就招呼他们去了楼上包间,然后喊了领班来,说,照人数开房间,叫小姐。 没一会功夫,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就进来了。连成接过了领班手里的一大把钥匙,分派着,说这个是你的,那个是他的,都去自己房间办事去。最后递给老木一把,说老木这是你的。接着又指着其中一个女孩说,当然,她也是你的。 老木吓了一跳,半天才不知所措地说,我、我不要。 哄的一声,大家都笑了,说傻逼,不要白不要。接着就都拥着一个女孩出了门。 连成把刚才的那个女孩往老木身边一搡,然后又很淫荡地在女孩的胸前抓了一把:你瞧,这肉多好!这才是他妈的生活! 说完就将老木和那个女孩推了出来,然后帮老木打开了他的那间房,又将两人推了进去。 看着门关上了,老木有点急,忙抓住门把手,刚要把门放开,想了想又算了。老木想,出去一定会让连成他们很扫兴的,况且自己也不知到哪儿呆着合适。老木心一横,这女孩子总不能会吃人吧。于是就硬着头皮转过身,很尴尬地说,咱们坐着吧。女孩笑了笑说,哦,你喜欢坐着干的呀。老木很窘地说,不是,我们坐着说话。女孩说,也好,先酝酿一下气氛,不过要快点啊,我还有事呢。 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没多余的东西。 女孩坐下了。说,有话你就说吧。老木说你说吧,我听着。女孩不耐烦了起来,说你到底做不做呀,要做就快点嘛。 说着女孩就主动把老木的双手拉过来,放到了自己的两个肉球上。老木烫着了似的迅速抽回手,瞬间脸红到了脖根。 女孩“扑哧”一声笑了,说你那么大年纪了,不会还是个处男吧。 说着,女孩就把身上的吊带衫解了下来,又解下了胸罩,两个圆滚滚的肉球就滚了出来。女孩又把老木的双手放到了肉球上。这次老木没有马上拿开。于是女孩麻利地解开老木的裤子,将手伸了进去。 老木浑身都火烫火烫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喘着粗气,像烈日下晾在岸上的焦渴的鱼。但他还是很艰难地把手再次拿开了,说,你的这两个,没陈梅的好。     确实,陈梅的乳房是真的生得好,虽说奶过儿子大龙,并经过了老木多年的摸揉挤吮,竟然还像少女时那般坚挺,紫红的乳头像两个秀丽的小蘑菇。不似眼前的女孩,像两个没精打采的面口袋。 受到冷落的女孩莫名其妙,没好气地问,陈梅是谁? 在回去的车上,连成问老木,干了吗?老木说没干。连成说,我靠,那你干吗了?老木说,坐着说话呢。连成大笑起来,说你不会和她谈人生理想了吧。老木说,她们做这行的也不容易,心里肯定也不愿意的。连成叹了口气说,老木啊老木,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以为现在真有那么多逼良为娼的事啊,那些小姐们,过的日子比你潇洒多了! 连成说完,就开始和车里的另一个人交流刚才的战斗体会了,说得原汁原味的很露骨,听得老木心头直扑腾,又有隐隐的后悔。每个女人的滋味都不一样,连成说。老木想,真的不一样吗?他只知道陈梅的滋味,那是令人沉醉和销魂的。临来北京的那天晚上,陈梅又把自己交给了他。开始老木是不愿意的,说陈梅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呢。陈梅说没事的,你就要走了,这些日子你也憋坏了。想着自己要走了,老木就很留恋,所以也很卖力。老木边做边说,你自己在家要注意身体。陈梅喘息着说,我会的,你也要注意,那活儿犯、犯法的,危险。让你不去,你又、又不听。老木说,为了过好日子,总得拼一下吧。说到激动处,两人竟然还换了几个姿势,动静把床那头的大龙都惊醒了。大龙迷迷糊糊地说,爸、妈你们在干什么呀?黑暗中老木喘着粗气说,你妈身上痒痒,我给他挠挠呢,小孩子没事睡觉! 老木想念陈梅的身子。 第二天早上,连成给老木送来了一个手机和一个挎包。连成和老木不住一块,他住的是小区里的楼房。连成说,老木我不能带你去我的住处,不是对你不信任,万一你不幸被公安抓住,就可以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说我是老板,反正你找不到我,他们也找不到我。这样,我还可以想法弄你出来,可我要进去呢,大家可全都完蛋了。 老木说我懂。 连成还带了两个背着挎包的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介绍说,这个穿红衣服的叫东明,黑衣服的叫焦雷,都是和你一样送票的。 东明和焦雷在老木房里东瞧西看了半天,对连成说老大你不公平,他一人住一间房,我们却是两人住一间,还没这房好。 连成瞪了他们一眼,说老木和你们不一样,他是我哥们,懂吗?我愿意让他住五星级宾馆那是我的事。干好你自己的活就是了,别他妈多嘴多舌的! 两个小伙子灰头土脸的再没敢吭气。 教了好半天老木还是没把手机的功能搞全。最后连成说你只要知道怎么打怎么接就行了,其他功能用处不大,你慢慢会知道的。咱们单线联系,有人打电话要票,我就让他们直接打给你。放心,很安全。要票的都是咱们老乡同行,他们从我这儿拿票,再卖给客户,我们自己不见客户。 哦,就是说你是批发商,他们是零售商对不? 老木说。 连成想了想说,算是这么回事吧。 接着连成打开了带来的挎包,里面装满了假发票。 喏,这各种票你都要记好价格,建筑业的、服务业的、商业零售的相差很大,别拿错也别收错钱了。咱们有三个区的生意:朝阳、西城、通州,其他的区有人做,咱们不能踩线。咱们现在住的是朝阳区。老木本来应该让你在朝阳跑的,还能近点,但朝阳区焦雷比你熟。你就跑通州吧,每天带着发票在通州呆着,晚上再回来。生活费每天二十块,自己解决吃饭问题。老木你没月票,多给十块坐公交,下个月我给你办月票。 连成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焦雷东明,你们先去吃早点,然后就走吧。 说着掏出几张纸币递了过去。 等到门外脚步声远了后,连成递过钱来,说,老木这是你的。 老木说,怎么是四十,不是说三十的吗? 连成说,就四十,你和他们不一个档次。他们的工资每月开七百,你开一千。嫌少你再对我说。 五、 送票的工作倒还算是轻松。除非是有人要得急,老木偶尔顾不上吃饭爬起来就赶过去。一般情况下,都是不慌不忙地吃早点,然后再不慌不忙地坐车到通州。晚上待他和东明焦雷都回来了,连成再点剩下的货,算帐。 按连成说的,老木多数都在通州北关环岛那儿呆着,有时坐在过街天桥的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车,有时也会去附近的超市转转。只是有次老木从超市出来时,门口的电子报警器响了,保安就很礼貌让他把包打开一下。老木有点慌张,死死地抱着挎包不让保安靠近。可能是保安也有点法律意识吧,就没有用强,说要不你再从门前过一次。老木只好又走了一次,这次报警器没响,再走一次,还是没响。这时有看热闹的人不满了,说你们超市就他妈的事儿逼。说话的人一口标准的京片子,保安没敢还嘴,只是愤愤地把门踹了一脚,说妈的,这破门!接着又对老木说对不起,欢迎下次光临。 出来后老木发现自己一脑门的冷汗。如果后来那个报警器还是响,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把那些假发票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出来吧。有了这次,老木就坚决不去超市了,顶多就是天气不好时在超市门口的檐下避避风、躲躲雨什么的。在台阶上坐累了老木就沿着街道闲逛。 有人打电话要票,老木就先搞清楚来人的性别、衣着和交货位置。见了面后,多是就近就找个僻静点的地方交易。北关环岛那儿是个很热闹的地方,有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地儿,老木就会和来人边装着闲聊打趣,边四处观察,瞧见周围没人注意就迅速从包里拿出票,对方也是很迅速地接过,然后飞快地装入早就打开的包里,或塞进敞开的怀里。 他们在电话里也喊老木叫做老木,老木知道,一定是连成告诉他们的。不过老木不介意,多年以来,他早已习惯了这个称呼,大家都这么叫着,让他觉得有种离家很近的亲切。 生意不忙的时候,若是对方没时间过来,老木也会往远一点的地方送货。老木喜欢走动着,老呆在同一个地方,让老木觉得不安全。 老木就是在送货时认识的方小艳。 那次是个女的打电话让送票到一个叫做六合桥的地方。早就约好了在公交车站那儿接头,老木却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看见一个穿着红风衣的女人过来。由于戴着口罩,看不清年龄,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老木说是你?女人点点头。老木就埋怨了起来,说没见天冷还刮着风嘛,让我等半天。女人说对不起哦,有机会我请你吃饭。 女人的声音比电话里好听,柔柔的很圆润,似乎还带着甜丝丝的味儿。听着这么好听的声音,老木也没了脾气,就乖乖地把票拿了出来。 女人说,我忘了带钱,下次一块给吧。老木说不行,连成说的,一手钱一手票,不能欠帐。女人说要不这样,我的客户已经来了,我现在就去交货,完了再给你钱。老木说呆会你不来,我到哪儿找你。女人长长的睫毛眨了几下,说你要是不放心,我把儿子先放你这儿总行了吧?说着就把手里的孩子塞到了老木怀里,然后就走开了。老木有点猝不及防,说你这是干吗。女人边走边轻轻地摇头,似是在笑,说等我几分钟。 孩子大约有一岁多吧,倒是不认生,笑眯眯的不是拉老木的耳朵就是揪他的头发,还蹭了老木一肩头的鼻涕。 老木先还是忍受着,后来受不过,就边阻止边恨恨地对孩子说,叫爸爸,叫了爸爸你想干什么都行。 老木就这么不住地唠叨,后来竟没发现那个女人已到了跟前。 女人说,你说什么呐,瞧你面相挺老实的,还会占人家便宜。老木吓了一跳,就红了脸。 女人这么说着,但并没有生气的样子,说本来看你送票和抱孩子的面子上,想请你吃饭的,哼,这次就免了。票钱多少?给你。 过了几天,那个女人又打电话要票。 到了上次的公交站牌那儿,竟然男男女女的有五六个人在那儿等车。老木简单地瞟了一下,没见到红风衣和口罩,心想可能还没来吧,就只好拿出一付极有耐心的样子站在了人群边上。     这时有个女人从人群中伸头看他,老木也就斜眼看去,那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女人,穿着米黄色的外套,在对他奇怪地笑着。 老木刚在心里莫名其妙了一下,猛然发觉那对长长的睫毛很熟悉,就便劲伸了下头,于是又看到了被别人挡住了的女人怀里的孩子。 换了衣服就认不出来了? 到了人少点的地方,女人说,并调皮地笑着,天真无邪得像个小女孩。虽然她的年龄看上去也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但这种天真放在她身上竟然一点儿也不显得做作,似乎与生俱来。 是啊,和这个女人说话,老木忽然感到很轻松:换了马甲我就不认识了。 说完后,老木也感到惊讶,自己竟然也是个会调侃的人。其实老木忘了,多年前他还没叫老木的时候,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只是后来身体的损伤和生活的重压让他生出了自卑,继尔变得木讷、沉默,也就挣来了老木的外号。 呵,你还会损人呢。 女人笑着将孩子塞到老木怀里,说再帮我抱一会儿兵兵,我交票。这时老木知道了孩子叫兵兵。老木说你怎么老会抓壮丁,不怕我把你儿子拐跑了呀。女人说你拐呀,不信你能跑天边去。 女人交完票回来,老木说人家都故意带着孩子去,万一遇到便衣没法抓,你怎么和别人不一样?女人说,听这话就知道你干这行的时间不长,我这接的都是老客户,熟人,是便衣早就抓了。 女人接过孩子,又说,都中午了,我请你吃饭吧。老木说不用。女人说你客气个啥,我答应过要请你吃饭的,不然对不起你肩膀上的鼻涕。 女人说完就咯咯咯地笑了,很坚决地拉着老木的袖子,进了路边的小饭馆。 点菜吧,女人说。 老木挠了挠头,说面条吧。 老木这些日子在外面几乎都是吃的面条。那东西实惠,可以省下不少生活费。后来连成再给老木生活费时,老木就不要了,说还有,我省下来的。连成说你在外面都是怎么吃的?老木说面条,连成就叹着气说老木啊老木,真不懂生活。算,省下算你自己的,生活费我还是照发。 女人撇撇嘴说,瞧你吓得,放心,不会用你的票钱请客的,喏,先把钱给你。小气鬼! 女人很熟练地点了几个菜。老木不住地说,太破费了。女人瞪着眼说我喜欢。 吃饭时老木知道了女人叫方小艳,也是和老木一个镇的,邻村,和她男人来北京都快三年了。男人春天的时候被警察抓住,判了两年刑。本来方小艳觉得在北京无依无靠的,想回老家,但男人从牢里传出话来,让她别把家里的两亩地荒废了。方小艳明白,男人说的是隐语,两亩地绝对不是说老家的责任田,而是指的北京的假证件生意。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打拼,他们已经有了较为稳定的客户群,生意也还过得去。方小艳考虑了一下,就留下来了。 就这么,老木和方小艳认识了。每次送票给方小艳,老木都要逗会儿兵兵。当然,六合桥也不只是方小艳一个人做这行,即使是送别人的货,老木偶尔也会打个电话给方小艳,说兵兵呢,咋不带出来玩?不过也仅此而已,老木送了一段时间票后结识了不少做假证的家乡人,所以并不能说明老木对方小艳的感觉和对别人有什么不同。如果不是后来的那次抢活事件,老木也许就会这么和方小艳平平淡淡地相处着。 那次老木照看着兵兵,方小艳去交一本商业零售的票。一会儿方小艳就回来了,把票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老木,一脸的愤怒。老木惴惴地问,是票的质量不行吗?方小艳说妈的,我到了约定的地方没见到人,打电话又死活不接,活儿准是让别人低价挖去了,昨天来了个毕业证也是这样。准又是老五那伙孬种干的! 做假证的把生意叫做“活儿”,一桩生意就是一个“活儿”。挖活儿就是说客户让别人挖了墙角。 正说着,老木的手机响了,说我是六合桥的老五,要商业零售的票。老木飞快地看了方小艳一眼说,你来吧,我就在六合桥桥底下。 一会儿,就过来了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老木说,你也要商业零售的呀,刚才方小艳的客户也是要这个的,可刚刚被人挖去了。 老五说,老木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说她的活儿让我挖去了是不。 方小艳接上话说,呆会我跟着你去看看客户就晓得了,我的客户我认识。 老五说去你妈的,方小艳也回说,去你妈的。又加了一句:你没妈吗,没妈你是从哪儿生出来的呀。 老五就一脚踹在了方小艳的肚子上,方小艳扑嗵坐了下去。 老木忙拉住,说有理讲理,你打人家干吗。 方小艳哭了起来,说老五,不就仗着你在这儿有人吗,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哪天倒了霉连窝让公安端了,看你还硬气不! 见方小艳哭,兵兵也哭起来。 老五对老木说,到底卖不卖票啊? 老木说,今天的票我不卖了。 老五很深地看了老木一眼说,好,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别后悔。 老五走后,方小艳擦着眼泪告诉老木,老五兄弟五人都在六合桥,手底下还有几个喽罗,是这儿的一霸,平日里就喜欢敲诈一下同行,挖别人的活儿什么的。别人都忍气吞声,可方小艳就老和他当面作对,所以都挨打过好几次了。 老木说这种人,我还就不卖票给他。 打这天过后,六合桥打电话找老木要票的人奇怪稀少了起来。 老木打电话给方小艳,方小艳说老五兄弟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批票,品种挺全面的,而且还比连成的货便宜。 老木就打电话给老五,老五很冲地说,老木以后六合桥你别来了,这儿的票我卖了,你不是很牛逼吗,惹急了我整个通州你都别想卖。 老木吓了一跳,放下电话想了半天就又打给了连成。连成让他回来再说。 晚上吃饭时听老木说了经过,连成说,老木你看你多事了吧,挖不挖活儿是人家的事,和你不相干嘛,票卖给谁不是卖。老木沉默了半天,才说,我就觉得方小艳她们娘儿俩不容易。连成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后来说我打给老五。 电话接通后,连成和老五争论得很厉害。最后连成气呼呼地挂了,说他妈的老五只不过是拿这件事当借口,其实他早就想占我通州的地盘了,看来不打一架不行。 连成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没过两天就搞清楚了老五兄弟在六合桥的住处。在一个晚上,打了几个电话,就来了好几辆金杯面包,里面坐满了人,座位下面一把一把的全是砍刀。连成说老木你也去转转吧,人多威风。 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就到了六合桥,在一个巷口停下后,每人一把砍刀就直奔老五的出租屋,把正在吃饭的老五他们堵在了屋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过后,对方的脖子上就都架上了一把刀。后来老五被几个人拖了出来拉到了车上,连成说快开,再晚警察就该来了。 在车上,连成对老五说,你还想和我抢地盘吗,我整死你信不。 老五说,连成哥我服气了,以后绝不在你的地盘卖票。 连成又说,以后对我老木兄弟礼貌点知道不。 老五说,我知道,只是我挖活儿总不碍老木的事吧,他却来管。 连成斜了老木一眼,笑了,说你挖别人的不管,只是别挖方小艳的就行。 和老五谈妥了后,他那几个兄弟也都过来了。那晚上老五不但给了连成好几千块的医药费和辛苦费,而且还在机新华大街那儿的百乐饭店摆了好几桌酒,赔礼道歉。 老木一直在沉默着,不知是惊吓还是惊奇。他没想到这个行当还有如此血腥的一面。在警匪片里才能看到的黑社会场面竟然活生生地到了眼前。更没想到的是,在家里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连成还有这样的狠手腕,怪不得他能挣这么多钱,怪不得东明和焦雷那么怕他。这个世界怎么乱成这样了。老木想得脑袋都疼了。 六、 接到方小艳的电话时,老木刚吃过午饭,边对着手机说话,边从嘴里喷出一股牛肉拉面的味道。自从上次那场械斗后,不光是老五他们,整个六合桥也没人敢惹方小艳。都知道方小艳有老木出头,而老木的身后站的是连成。方小艳觉得自己是找到了依靠,所以有事没事的总爱给老木打电话,后来就开始发短信。老木喜欢发短信,有事干毕竟可以打发掉许多无聊的时光。尤其是晚上,老木一人躺在那个小房间里,凄凄凉凉的孤枕难眠,这时就是和方小艳短信聊天的高峰期。有时方小艳也会发些带色的段子来,看得老木心里像钻了个东西,又痒又焦躁。     方小艳说兵兵病了,老木说在哪,回答说在区医院,并说你快过来吧。 老木挂了手机就过去了,很义无反顾,他并没顾得上想想,方小艳的这个电话为何打得这么自然,而他也去得这么自然,像是天经地义就应该这么做似的。 到了医院注射室,睡着了的兵兵正在输液。方小艳说是急性肺炎,不是太严重,打完这几瓶吊针就可以走了。 老木就坐下去和方小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这时有人打电话,老木说没时间送货了,想拿票就到区医院门口吧。 听了这话,方小艳就很感激也很温暖地看了老木一眼,柔声说,耽误你生意了。 老木搓着手说,你和我客气个啥。 后来兵兵醒了,在那儿闹着不肯好好输液,老木就出去买了些饼干火腿肠之类的东西来,把兵兵哄得很安静。方小艳没再多说客气的话,只是双眼水汪汪地看着老木。 挂完吊针,天已经擦黑了,老木又把方小艳娘俩送到六合桥。下车时,兵兵睡着了,老木只好又抱着兵兵到了方小艳的住处。 把兵兵放在床上后,老木要走,方小艳说吃过饭再回吧,家里还有点菜,再做点米饭,只是别嫌弃就行。 老木看了看方小艳的目光,就没推辞。 老木给连成打电话说要晚点回去,连成问什么事,老木就说了。连成很暧昧地说,希望你战果辉煌。 方小艳脱下外套,蹲在门边择菜,老木无事可做,就四处打量着。 方小艳的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很利索。靠里摆着一张双人床,对面是一个梳妆台,上面放着化妆品镜子之类的东西。床头这边是一张半新不旧的沙发,对着门。门背后砖和木板搭起来的台子上放着一个煤气灶,墙边倚着一张很小的折叠起来的餐桌。最后令老木停住目光的是床头上方连着两边墙壁的铁丝,上面除了几件孩子的衣服,更多的是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几个内裤和乳罩在众多的衣服里很抢眼。乳罩是那种带蕾丝花边的,大红色。内裤一个红的一个绿的,都小得可怜,那个绿的竟然像鱼网一样有网眼。老木心说,这样的内裤穿上能顶什么事?他记得陈梅的内裤都是厚厚实实的很实在,大得和老木的平脚裤不相上下。 就在这时,没防备方小艳直起了身子,看到了老木的目光焦点,脸稍微红了下,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东西啊。老木有点发窘,说见过,只是没见到过这样的。方小艳说别看人家都叫你老木,其实你一点都不木,心眼儿活着呢。听了这话老木想了想,发觉还真是,自从来北京后自己变了很多,尤其是比以前会说话了。 方小艳背对着他在那儿炒菜,柔软的腰肢摇摆着,老木恍惚看见了陈梅在那儿。屋里有个女人,就像个家样了,自己的小屋和这儿比起来,如同狗窝,老木想。每晚回去,一个人呆在那里,像孤魂野鬼,开始老老木冷清得整夜都睡不着觉,早上还闭着眼睛就去身边摸索,摸了个空才发觉这是在北京,身边没有陈梅,然后心里就有点发酸。时间长了,这种情况才稍微好点。 炸花生米,醋溜土豆丝,麻辣豆腐,摆上了折叠小饭桌。方小艳很抱歉地说,就这些菜了,不是白天,没地方买。老木说,已经很好了。 后来方小艳又出门提了瓶二锅头回来,说喝点吧,然后就拿过了两个玻璃杯,倒上。 屋里除了沙发和床,没有凳子也没有别的可坐的东西,老木和方小艳就并排着坐在沙发上。 方小艳举起酒杯:老木我敬你,谢谢你保护我。 老木说,我没本事,是连成有本事。 我不认识连成,我只认识你。 方小艳说完就一口干了手里的酒。老木吓了一跳,只好也干了。 方小艳接着又在两个杯里倒上了酒,举起来说,老木我再敬你,谢谢你帮我照顾兵兵。说完又干了。 老木心说自己还从没这么猛的喝过酒,但迟疑了一下后,还是干了,然后被呛得咳嗽起来。方小艳似乎很自然的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捶着。 老木抬起头,看见喝了酒的方小艳双颊似火,扑闪的睫毛下,那双眼睛晶亮晶亮的。 老木说,方小艳,你其实挺漂亮的。 方小艳很妩媚地笑了一下:老木,你其实也挺帅的。 老木苦笑了:笑话。你看我这样,瘦得像排骨,脸黄得像个病汉子,帅什么帅! 方小艳把放在老木背上的手拿过来,抚在了他的脸上,说:老木,你是个好人,好人长得都帅。 这只柔软的手点燃了老木的激情,老木一把抱住了方小艳,用嘴在她的肩上脖子上死命地拱着,并把方小艳压倒在了沙发上。方小艳喘息着,死命地搂住老木的脖子,说老木你来吧,你来吧。 老木心里闪过的最后的想法是:这事终于发生了。 躺到了自己房间的床上,老木还在回味着方小艳的身子。连成说得对,每个女人的味道都不一样。以前老只和陈梅做过,无法对比,现在老木知道了,陈梅和方小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情。陈梅是按部就班的,一板一眼,不徐不疾,方小艳却是狂风暴雨,随心所欲。陈梅像头规规矩矩的老牛,耕出的田地茏是茏、行是行,方小艳像是匹撒欢的小马驹,四处乱扑腾,到处是烟尘。做的过程中,方小艳不住地大呼小叫,还疯狂地扭动着身子,让老木激动地看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 完事后,方小艳说,太晚了,老木你就别走了。老木说身上的货不多了,明早还要找连成添货呢,再说让兵兵醒来看到也不好,他都快懂事了。 既然拿方小艳和陈梅比,老木就想起了陈梅,然后就觉得很惭愧,觉得对不起陈梅。他想不到自己竟然是这样的人,能背着老婆和别的女人私通。 老木这么想着,在心里开始骂自己,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夜。 早上连成送票来时说,昨晚得手了吧? 我不懂你说什么,老木回了句,脸却不争气地红了。 连成呵呵笑着说,老木我倒是看你走眼了,你比我有本事。我也就是玩个小姐什么的,可你却是玩的良家妇女,又安全又不用花钱,真是佩服死你了。 接着连成又问方小艳长得好看不,老木说挺漂亮的。连成说,比陈梅还漂亮?老木就耷下了脸,说你千万别乱说啊,陈梅知道会伤心的。连成说,放心吧,彼此彼此。 又提起了陈梅,老木很郁闷,接着就想起有段时间没给陈梅打电话了。家里没装电话,都是打到邻居家让陈梅过来接。开始老木打得很勤,听到陈梅的声音就问身体怎么样了,陈梅说好了许多,又让老木在北京多注意。说着说着,老木就会觉得喉咙哽住了,说话特不顺溜,而那头的陈梅也感冒似的吸溜着鼻子。 打了几次后,陈梅就让他没事不用打了,说家里很好,年底回家再好好说吧。 老木猜陈梅是想让他省点电话费,另外是老麻烦邻居怕人家有意见。 在去坐公交的路上,老木在路边小卖部给陈梅打了电话。 连成说过可以用手机打的,说东明和焦雷这俩孙子常这么干,电话费用得飞快,发工资时一定扣他们的。又说老木你不同,咱们是哥们,打长途能花几个钱啊。 连成虽然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说,但公是公,私是私,老木想。所以老木每次打长途都是用的省下来的零用钱,打公用电话。 电话通后,陈梅说老木你有事吗?老木说没有,就是担心你的身体。陈梅说,快好了,我都能去田里转悠了,看来过段时间又能赶集卖东西了。老木说你歇着就行了,有我挣钱呢。 不过,老木又说,都干了一个半月了,连成说工资年底一块算,本来就欠着连成的钱呢,他一分不给也没办法是不,所以没钱给你寄去。 陈梅说,家里还不缺钱。 老木说,陈梅,我想你。 陈梅嗯了一声,然后说,我也是。 虽是心里觉得对不住陈梅,但老木还是忍不住常常跑到方小艳那儿。老木心里明白,相对于肉体的诱惑,他和方小艳更深层的意义是相互取暖,相互慰藉。这么想,老木就矛盾地觉得,自己还不至于那么不堪,似乎也有可以理解的一面。
    七、 老五的被抓差点把老木也扯进去。 那天老五打电话要票,说在六合桥东边的小超市门口接头。老木下了车,老远就看到了站在超市门口的老五。老木觉得那儿人太多,不安全,就没过去,站在马路对面招手让老五过来。老五明明看到了他,却莫明其妙地把头扭到了一边,老木只好又招了下手,并且喊了一声老五。 这时手机响了,是方小艳。 方小艳说老木我告诉你,老五出事了。老木说不会吧,我现在正准备送票给他呢。方小艳说你现在在哪?老木说我超市对面,老五在超市门口。 天哪!方小艳叫了起来,那你还不快跑! 老木这才发现,对面有几个男子正在横穿马路向他这边走过来,脑子里不由得一激灵,转身就跑。紧接着,身后就响起了严厉的呼喊声。 意识似乎是模糊了,心里只有巨大的恐惧感。耳边除了飒飒的风,其他的声音都被过滤掉了。所幸腿还没有软,还在疯狂地跑着。不知跑了多久,累极了的老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气。这时他发现手里的电话还开着,方小艳在里面死命的喊。 老木地喘着气说,我没事。 方小艳哑着嗓子说,快扔掉你的包!别总往大路上跑! 老木这才醒悟过来,忙解下挎包扔在墙角。方小艳早就对老木开过玩笑,说,这个挎包就是个微型军火库,高度危险,哪天遇到警察爆炸了,肯定能将老木炸得焦头烂额。 扔掉了包,老木身体上心理上似乎都轻松了许多,脑子也清醒了点,忙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大路,窜进了路边的田野。 田野上密密麻麻地站立着掰去了果实的玉米杆子。老木就这么慌不择路地在里面穿行着,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心里巨大的恐惧还在,但老木已筋疲力尽,心想要抓就抓吧,我也尽力了。 等了好长时间也没听到有人的声音。老木知道,自己跑出来了。他先是给方小艳打了电话,然后又给连成打了电话。 方小艳说,你慢慢往大路边靠,差不多到了大路,就电话告诉我位置,我去接你。 连成说,人没事就好。晚上见面再说。 天擦黑时,方小艳打着出租车接着了老木。 见到方小艳,老木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眼泪汪汪的,一把抓住方小艳的手,就没松开过。 方小艳叹着气,任他抓着,还用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手,他的头发。兵兵瞪着大眼睛看着灰头土脸、面色苍白的老木,一脸的迷惑。 见司机从后视镜里不时在观察着老木,方小艳就很妩媚地笑着说,你瞧这年头,男人的承受力也太差了吧。我们两口子只不过是吵了一架,他就要死要活的要离家出走。这不,好不容易才劝回来。 司机笑得很狡黠:你们是江苏人吧? 方小艳很警觉地说,是啊。 司机摆了摆手:你们什么都别说了,我也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是开我的车,到了地儿您付钱就行。 我操、操、操! 见了老木,连成一连说了好几个操:怎么出了这事!老木,你哪儿没受伤吧? 老木很疲乏地说,没事,就是觉得很累。 连成拍着他的肩膀说,没事就好,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咋向陈梅交待呀。 他是力气都用尽了,睡一觉就会好的。方小艳说。 连成这才注意到老木身后的方小艳,仔细地看了看。在那一瞬间,老木没有注意到,连成的眼睛亮了起来,就像茫茫黑夜里行走的人看见了灯火。 后来连成又开车带着他们去了华堂商厦,给老木买了条裤子和一件羽绒服,花了一千多块。 老木被价钱吓了一跳,死活不肯试,最后被连成强逼着换上了。 老木边照镜子边红着脸说:你给我买这么贵的衣服干吗,这么多钱穿在身上,别扭死了! 你看,老土了吧,连成笑着说,人活一世为了什么,还不是吃穿。放心,不会扣你工钱,这衣服是我送你的。 在商场里转了会,方小艳看中了一顶小孩子的牛仔小棉袄,给兵兵试了试,挺合适,但一看价钱,要二百多,就要给兵兵脱下来,却给连成阻止住了,并且把钱递到了店员手里。方小艳忙掏出钱推让,连成很不高兴似地说,今天老木没出事,我是最高兴的,花再多的钱都值。再说,你是老木的……朋友,兵兵多少也得叫我声伯伯,就算给个见面礼吧。 出了商厦,老木还在嘟哝着说衣服太贵了,连成叹息着说,老木你呀,天生的穷命。别说了,找个饭店给你压压惊。 吃饭时,连成很有童心地逗着兵兵玩,还甩了一百块钱,说兵兵,这是伯伯给你买糖吃的。方小艳连忙阻止,连成说你那么客气干吗,我看到兵兵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样。然后又说,听老木说过你,这一看,果然是很漂亮,呵呵。 方小艳很有内涵地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说老五那一窝全给端了,还被抄了库房,造假的电脑、刻章机、还有各种货,拉了一车。看来,不判个三年两年的出不来。 连成沉思了半天说,最近是严打,咱们都要千万注意。老木,你先在家休息几天再去通州。六合桥暂时就别去了,等风声松了点再说。 吃过饭,连成对方小艳说,你今晚还回去吗? 方小艳又露出了调皮的笑容,我不回去还能去哪? 是啊,是啊,老木今晚太累了,怕是不行。 连成笑着说,要不,给你找个宾馆开个房间吧,明早再走也行。 方小艳红了半天脸,然后说,算了吧,我打车回去。 连成说,我送你吧。 接着又对老木说,老木,你要不要再去转一圈? 老木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想睡觉。 老木还从来没有睡过那么长时间的觉。醒来的时候,阳光正透过窗户玻璃射在他的脸上,睁开的双眼在光芒里看不清任何东西,大脑里也是一片空白,不知身处何处。后来老木侧了侧头,顺着光线看到了玻璃窗。那一瞬间,老木以为自己是在家里,家里的玻璃窗也是对着床的,早上醒来的时候光线也是这样地照进屋里。再看看,不对,老木记得,家里的玻璃坏了两块,老木没舍得买玻璃,而是用两块旧塑料纸订上了。当时陈梅嫌难看,老木说塑料纸比玻璃还好呢,不但不用花钱,而且冬天暖和,像蔬菜大棚似的。 这儿的窗户玻璃却完好无损。 老木又在房里扫了几眼,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北京,在连成租给他的小房子里。慢慢的,意识像流水一样,从虚空之中汩汩地流回到了大脑。老木彻底醒了过来,同时也就知道了自己的东厢房照进来的一定是夕阳。老木吓了一跳,竟然睡了一夜又一天。 醒来了的老木想到了昨天发生的事,但想得很快,脑子里只是“咔”的一下就复习完了。老木先是感到后怕,然后就特别想家,想陈梅,想大龙。这么想着,老木就撑起依依有点乏力的身子,出门去给陈梅打电话。 开始老木并不想告诉陈梅昨天的事的,但聊着聊着就说了出来,陈梅一听就急了,说:那么危险,要不咱不干了。 老木说,连成正缺人手,哪能不干呢,不太好的。 陈梅在电话里抽泣了起来: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大龙怎么办呀! 老木拿着话筒,沉默着,好长时间都没说话。 老木依旧送票,同以前不一样的是,电话一响,神经就开始绷得紧紧的,呼吸急促,直到交割完毕才能平息下来。老木想自己这样下去时间长了,非得心脏病不可。 按连成说的,六合桥的生意基本上不接,除了几个相当信得过的熟人。当然,包括方小艳。送货是不可能的,都是他们自己到北关环岛来取。 方小艳来取票时说,你都有些天没去我那儿了。老木说我害怕,想到六合桥我就害怕。方小艳说,兵兵都想你了,我也想。 老木想过让方小艳去自己的住处,说真的,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很想念方小艳。只是自己的那个房间简陋不说,墙壁还很薄,有一点动静别说隔壁了,弄不好全院都能听到。有次夜里老木被一阵惊心动魄的叫床声惊醒,好长时间都没睡着觉。本来以为是隔壁的中年夫妻呢,心说老夫老妻了还那么猛啊,真不简单。结果第二天起来才发现,隔壁昨晚压根就没回来,倒是隔壁的隔壁那个女孩子带了个男人来过夜。 去宾馆开个房间吧,老木又不熟悉,而且想一定很贵,自己的钱万一不够,总不能让方小艳付吧? 和方小艳偶尔拿票见个面,都是来去匆匆,然后就是发发短信。一段时间后,方小艳的短信少了起来,有时发去了半天才回,说是忙。老木有点伤感地想,长时间不见面,感情都远了。 八、 那是北京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挥挥洒洒的下得天地一片亮白。 连成打电话说,今天的票就不添了,这种天气估计也没什么生意,要是没人要货的话,老木你也不要出门了,在家休息。 然而还是有人打来了电话,老木只好又赶往通州。 交完货,老木正缩着头站在超市前,无聊地看着地上的雪被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搅拌着,越来越脏污。这时,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老木说谁啊?一个男人说,我和你吃过饭的,在连成的饭局上。 连成吃饭时老喜欢打电话邀别人,说热闹。那些人老木也都是见面才能认识,所以一时想不起来。那人又说,咱们还是小学同学呢。 老木说哦,知道了。 连成出事了。 同学说,声音很焦虑。 老木愣了半天,不知所措地说,怎么、怎么会这样。 同学说:我和他住一个小区,听到警车响就偷偷过去看了下,那时连成正被铐着带到楼下。他的库房是和住处在一块的,肯定也抄了。还有个穿红风衣的女的,带着孩子,我不认识。妈的,吓死我了。 老木听得心惊肉跳,不由得往四面紧张地看了看,然后有点不知所措地说,那我、我该怎么办? 同学很有经验:你不能再回住处了,防着连成招架不住,带去把你们也抄了。你先联系一下另外两个送票的,然后重新找个房子,等看看情况再说。 毫无主意的老木只好照办。 东明和焦雷一见到老木就可怜兮兮地嚷,这下完蛋了,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找谁要钱去! 老木说,先别埋怨了都,说不定过两天就出来了。 得了吧,两人看来都比老木有经验:抄了库房的呢,看来是很难出来了。你才干了顶多两个月,可我们却是干了一年的呀,工资怎么办…… 说着,声音就带上了哭腔。 住处到底还是没敢回。老木他们把身上的钱凑起来,临时找了间房子,又买了两床被子,晚上就三个人挤在了一张床上。由于跑的是不同的地方,又不住在一块,老木和他们俩平时几乎见不到面。但现在老木觉得他们是亲切的,只有他们才能和他共同抱着微弱的希望,等着连成出来。 在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的时候,老木忽然想到了那个小学同学说的,连成被抓的时候还有个带孩子的女人,穿着红风衣。虽然在心里极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但老木知道,那一定是方小艳。想到这儿,老木在心里恨起了方小艳,还有连成。 老木和东明焦雷三人身上都没什么钱,无非是平时省下的生活费。所以说,这种等待是痛苦而漫长的,但不得不忍受。 第三天上,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是方小艳。 连成很激动,说方小艳你出来了,连成呢? 方小艳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满含忧郁:连成出不来了,一屋子的发票都被抄了,弄不好要判刑。老木,约个地方,咱们见一面。 出门时,老木发现,天又下雪了。大朵大朵的,很轻盈地飘着,让人心里有种温柔的忧伤。 穿着红风衣的方小艳在雪的映衬下,像一团火。 老木走上前去,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方小艳先打破了沉默:你一定猜出我和连成的事了,是的,头天晚上我就是住在他的房间里的。我和他在一起,已经有些天了。对不起老木,我没敢和你说。 老木冷笑了一下,忽然又觉得自己冷笑得很没道理,方小艳是自己的什么人?既然什么都不是,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对待她呢?这样想来,连成似乎也没错,自己能和方小艳发生关系,连成就不能吗?他们既然隐瞒着,就已经给了自己不少面子了。 方小艳不是陈梅。 老木在心里提醒着自己。 我只是想有点依靠,一个女人在外面,不容易。 方小艳还在说着,眼里泛上了泪花:我也不想和你解释什么,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被抓的时候,我身上还有个做好的户口本,等着客户来取。可连成把我的罪证揽到了自己身上,又加上我带着兵兵,所以才放了我。 老木勉强笑了一下:连成为人不错的。 方小艳说是的。又说,我的手机被警察没收了,刚才用公用电话打给你的。好在六合桥的住处没事,那儿还有钱和存折,呆会再买个手机。 老木嗯了一声,说你先回去吧,兵兵冷呢。 方小艳拿出几张钱塞了过来,老木推开了,说暂时还饿不着。方小艳说那你有什么打算?老木说和东明焦雷商量下再说吧。 最后,方小艳说,我买好手机就去把号码也补回来,我的号不变,你有事就打给我。 听说连成没希望出来了,东明和焦雷唉声叹气了半天,都打算回家。几人所有的钱都点了点,买了车票,还能节余一些。多数都是老木的钱,连成照顾,自己平时又节省,攒下的较他们的多。 老木只留下了几天的饭钱,然后就让他们两人分了。老木觉得连成对自己算是有恩的,现在连成进去了,他有责任替连成做点什么。 老木你不走? 他们问。 老木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我暂时不走。 送走了东明和焦雷,陈梅就打来了电话,声音很焦急:老木你没事吧?老家人都知道连成出事了。 老木说,我没事。 那你快点回家吧,连成不在了,你在那儿有什么用? 陈梅说。 不行,我得找点活儿干,挣点过年的钱。 老木的口气很坚决: 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年了。 北京的工作较之家里的小县城无疑更为难找,连着好几天,老木都是东奔西走,但却失望而归。看着身上的钱一天天地少下去,老木的心也一天天地沉重起来。为了省钱,他每天只以馒头开水过日子。 后来老天算是开了眼,在第五天上,老木等车时从电线杆子上发现了一个招短期工的启事,要求不太高,说只要勤快麻利就行。老木就按着上面的地址去了通州远郊,那个北京和河北交界的地方。 来应聘的人不少,在那儿吵吵嚷嚷着。但招工单位的面试实在及其简单,基本上是来了就录用,说明这儿工作的技术含量实在太低。既然这么容易,而名额又有限,那么先来的就占了便宜。 老木被录用了。看着那么一大群人都失望地离去,老木不由得庆幸自己来得早。另外几个被录用的,也是和老木一样从农村来的,有老有少,都是一脸的实诚相。老木知道,在城市里,“民工”这个称谓就是留给自己和他们的。 这儿是附近一些废品收购点的集中中转处,到处都是废品,散发着说不清的刺鼻气味。老木他们的工作是专门往货车上装玻璃瓶子。老木一辈子都没看过那么多的玻璃瓶子,有啤酒瓶、白酒瓶,也有罐头瓶,还有废弃的药瓶子。白天有货车源源不断的运来,再源源不断地被更大的货车运走。 工作不算轻松,一天要做十几个小时。早晨天还黑着呢,星星还在天上挂着,工头就开始吆喝起床,简单的早饭过后,就开工了。每日耳边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声响,放眼望去都是堆积如山的瓶子。偶尔直直腰时,老木恍惚间感觉是在自己的庄稼地里,那些瓶子就是等待收割的庄稼。货场里车来车往的,或装或卸,除了吃饭时间,没一刻能闲着,晚上收工时,天又擦黑了。 这儿提供吃住,除了米饭,几乎顿顿都是萝卜炖白菜,天天如此,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了这两种蔬菜,而且白花花的看不到几丝油星。砖和石棉瓦搭的窝棚,就是老木他们的临时住处,地上用木棒隔开各人睡的距离,然后铺上稻草,上面再铺上各人带来的被褥。每夜老木都躺在那儿,听工友们用各种语音闲聊着,或者想想陈梅、大龙,有时也想一下方小艳,也会担心连成怎么样了。然后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老木感到还算充实,毕竟是找到了活儿干,只要身体吃得消,老木是不怕吃苦的。农村出来的嘛,哪那么娇气,老木想。 九、 捏着口袋里那几张纸币,老木走遍了通州大大小小的商场,最后手心里的汗把钱都弄湿了。他想给陈梅和大龙买件衣服,但这儿的东西太贵了。大点的商场,看人家那富丽堂皇的派头,老木几乎连价都不敢问。小一点的店面吧,虽说店员在门口死命的喊着打折,但进去一看,也还是举着大砍刀宰人。偶尔有确实便宜点的,老木又看不上,那衣服,光图着好看了,经不起穿。 转一大上午,手里还是空空如也。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离火车开还有两个小时。不早了,老木想,还得坐公交慢慢往车站赶呢,要不衣服就去家里的县城买吧,虽然不是从北京带来的,但那儿比北京实惠啊。 老木又伸手试了试衣袋里的工资和火车票,都安稳无恙。干了整一个月,发了工资也就停工了。毕竟,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无论是老板还是别的民工,心情都和老木一样,辛苦了一年,也该回家守着老婆孩子了。 三天前,老木起了大早排队才订到票,然后就心急如焚地耐着性子等。今儿,腊月二十八的早上,老木天不亮去背起行李出了窝棚。 终于可以回家了。老木既兴奋又轻松。 现在,远远驶来的公交让他感到无比的幸福。他看过站牌,知道这班车是开往北京西客站的。 车里很拥挤,没有座位,老木身上的行李不时蹭着别人,马上就招来一阵申斥,老木唯唯诺诺了半天,最后只好把李放在地板上。车又开了几个站,车内的人越来越多,行李就被人踩在了脚底下。老木很着急,嗫嚅着提醒,却没人理他。后来售票员过来了,说是行李占了地方,要多打一个人的票,老木很不平,张嘴想辩解,但想了想又放弃了。他知道,售票员那口厉害的京片子,马上就会把他的意见扼死在车厢里。 老木用汗乎乎的手掏出手机,查了查话费,只有几块钱了。 自从去了货场,老木关了很长时间的机,今天刚打开。关机前,方小艳也打过几次电话来,问老木在哪里,说自己搬离了六合桥,现在住在一个叫做梨园的地方,说老木你有空来看看我和兵兵吧。老木说做工很忙的,怕是抽不开身。方小艳沉默了一会说,你干那个活一定很累吧,要不你和我一起做假证吧,总归比你那个轻松吧,钱也挣得多。老木很坚决地说,我不敢,看着连成还有老五他们出事,我害怕,陈梅和大龙还得我顾着呢。 然后老木就关了手机。中间开了给陈梅打了个电话报平安,马上又关了。 要不要给方小艳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回家了呢?老木犹豫着。关机期间,方小艳一定打过他的电话。但又能怎么样?也许现在方小艳已经习惯了他的消失,也许身边又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那么,自己何必又再去打扰她呢? 老木有点伤感地想着,慢慢地就感觉有点站立不稳,这辆车太挤了。听乘客们的口音,大都是回家的外地人,他们同老木一样,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忍受着。回过神来的老木忙把手机装回去,双手紧抓住车栏杆,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包,忙又腾出一只手去人家的脚底下拨拉。 不知多久,车里响起了报站的声音,说是终点站北京西站到了。 人群开始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往门前挤。老木的包不时被某人的腿绊住,带着移动起来。他只好把栏杆抱在怀里,两只手把包提起来,等车里的人都下得差不多了,才背起包下了车。 和连成来北京时坐的是长途汽车,现在一看,天哪,北京西客站竟然那么大!老木都不知从哪儿进去,急得汗都出来了,后来问了一个值勤的保安,告诉了他从哪儿检票,从哪儿上车。 听明白了的老木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好在时间还不晚。 然后老木习惯性地又试了试另一个袋里的钱和车票。 竟然是空的。 老木不相信地拿出手,重新伸了进去,还是空的。 刹时间,老木的脸成了灰色,扔下包,发疯似地在袋里掏着,好久,才失望地停住手。愣了半天,才想起应该是在公交车上挤丢的,要不就是被人掏了包,于是爬起来就跑向刚才上车的站点。那路的车倒是找到了,一色儿的停着十几辆,而且都锁着门,里面没人。老木围着车绕了好几圈,才发现一辆快开的车里有人,于是爬了上去,拖着哭腔说: 我的钱和车票在你们这辆车里丢了…… 弄清了情况的司机和售票员让他去报警,后来又很同情地说报警也没用的,北京那么多人,谁晓得有多少扒手! 说了半天,后来发现老木还赖在车上,于是两名司乘人员就有点烦,说我们还要出车呢,你下去吧。 这时,车上的乘客也都不耐烦起来,老木听到有人在骂傻逼,只好下了车。 在路边不知所措地站了半天,老木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包也不见了。 扔在了哪儿?发现丢钱的地方?被赶下来的公交车上?老木死命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却毫无结果。想要去寻找,却发现脚软软的抬不起来,然后就扑嗵一声坐在了地上。 怎么办? 老木对自己说。茫然地看着浩如烟海的人群,都在匆忙地行走着,或等着回外地的家,或刚回到北京的家,都是一脸的幸福和满足。而这些却和他毫不相干。 老木知道,站里面有列火车正在等着他,车的尽头就是家,陈梅和大龙在等着他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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